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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斋二号院
分享來自 寶和年間文章 原文出處
清香齋到杭州做茶會,有幸收到了邀請,就趁著周末過去。
傍晚去茶會的路上,走了一小段蜿蜒起伏的車道,進入淨慈寺。
一路上兩側都是樹,晚了有風吹,枝葉們在圍牆上頭,一邊漸漸變得墨黑,一遍發出密密的搖晃摩擦聲,好像下著乾燥的雨。
十二席茶,設在濟公殿的外頭,七點一刻開席,喝了一席炭焙的東方美人。
天色已經暗了,每一席上都點著高高低低的小蠟燭,三三兩兩陳列著,抬頭看過去,白壁下面,散著一點一點的橙黃色的小小的光,人一簇一簇地圍聚。
背後一棵大樹,不會認是什麼樹,只看到一大片葉子,細細密密的葉片結成一片,平滑地拂在前頭飛簷的一角,上面是藍色的天,亮度已經很低了,還有一些雲氣籠罩在上面,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有一些絨絨的感覺。再往前一些,濟公殿的簷上,也有一片團圓起伏的樹。
住持說話的時候,四周安靜下來,沒有話筒擴音,嗓音不大,意外的是,在戶外的一大片地方,風聲樹聲中,也聽得清晰穩定。
他說著的時候,主人已經安靜順滑地開始動作,他們也穿著舊而整潔的茶服,輕聲問好,介紹,溫壺溫杯,把盛著茶葉的茶荷遞過來請客人聞香味,再把茶葉投入壺裡。
在壺的熱度中,茶葉開始有變化,再請客人聞過,拿著壺耳朵托著底接過來,啟開壺蓋,香氣已經濃烈起來,高焙火特有的熱烈香氣中里,帶著一種明確的果酸。
注水出湯的一段時間裡,換了一位吹笛子的人,笛子聲音平空起來時,人滯住了三五秒,可能和那個環境有關,好像被兜頭敲了一下,就停住了。後來風也大了,就一邊專心地聽,一邊留神看著身前一顆蘭草和一盆鐵線蕨,也沒有想什麼,好像是空而愣怔的,看著它們在風裡搖動,感覺很平靜也很敏感,只要它們有失衡的趨勢,就可以馬上伸出手去扶住。
又回頭去找,十米開外,月洞門一側的南天竹下,沒有什麼人的地方,穿著米色舊茶服的解老師站在那兒,樹已經暗成了剪影,她站得很獨自也很挺拔,又好像是在另外一個空間中。一會兒,穿著灰色僧袍的住持過去交談,兩人一道在那里站著,也不戲劇化,又好像是很好的戲裡才能有的場景。
這一次茶會的開場,比去年那次更簡單,她連話都沒有說,跟隨她學習了十多二十年,少也有小十年的學生們是主角,從台灣跑過來,各自搭起自己的那一席,燒水,置景,招待客人。回想起來最初一次見面,在台北的清香齋中,佔去了她幾個鐘頭的時間來說話,夜了也泡了茶喝,也點了小小的燭火,也有一小簇鐵線蕨開在案頭,後來有人問解老師的茶是什麼滋味,想想說那時候心都在說話中,真的不記得了,被說暴殄天物。想確實是沒有體會到,但聽懂了話,沒有喝懂茶,不算都錯過了。
這次喝的東方美人,香得很強烈,總共五泡,每一泡味道都不同。
每一泡,都先註入聞香杯中,聞了湯麵的香,再倒入品杯,喝了之後,仔細分辨滋味,再聞聞品杯底的香,再聞聞聞香杯底的香,小小的杯子,核桃大小,過家家一樣,有點忙。好像公事家事都不在了,無事可做,於是可以放心小心地拿著這細膩又沉實的小器物,反復體會。
那五泡中,頭一兩泡,香得人有點錯愕,直接衝進鼻腔,又暖又濃又硬朗,後面有一泡,香中有一點很薄的涼意,還有一泡,有墨的氣味。
參加過清香齋的兩次茶會了。上次是一年前,差不多的時候,盤桓了從準備到三天茶席的全程,寫了一篇很長的作文。這次用茶客人的心態入場,不再刻意去問些問題。比如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這個花兒為什麼要這樣插,今年泡的這個茶,和去年比起來,感受又有什麼不同,或者,茶這件事,給您帶來的是什麼?
也真的想過這個問題的,這樣的茶會的好,在哪裡。上回拉著茶主人聊,也想明白了一些,這個好,對事茶的人來說,是比較清晰的。
如果你有註意到,在暮色裡,微小的燭光裡,他們是怎麼用細微又巧妙的動作,把茶分毫不差地從茶倉轉移到茶荷裡,注水時壺的穩定度,水柱的渾圓均勻,還有細說起同一款茶,不同年份的區別,冬天的和春天的區別,乃至安靜為自己熨平那一塊塊茶巾的時候,就會知道,他們為自己,找到了一件好事,由一個細小的點,去練習和體會各種,讓生活又美又有章法,並且已經在裡面認真地玩了很久了。
同去的伙伴說,你看這夜間的茶會,就好像給自己上了一個大妝,盡心盡力,拾掇好了,夜幕就來了,於是那些細節,又隱起來。
枝葉的影子投在茶巾上,茶杯落在光影上,從這邊看是個樣子,那邊看,又有另一種心思,你不用全看見,感受就好。總之他們把他們的事做好了。那些可以持續的時光,心甘情願的投入,就是他們的福氣。
對喝茶的人來說,也都是好事,每一席茶,十分好看講究,也都好喝,主人和他們的茶相處了很多年,從茶水比例到溫度、力度,有得心應手的沖泡方案,可能有喜歡不喜歡,沒有好和不好。
並且當人面對著桌案上的山水景緻,和那些專業認真的人的時候,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不自覺帶了一些驚奇,恭敬和艷羨,真心斯文,手腳放輕,開始感知和分辨。
其間去聞彭的杯底,同一種茶的同一泡,兩個杯子裡遺留的味道,竟然是兩種。就特別認真地聞,討論了一下,他說,我的這麼清淡,是因為最後一口喝下去,太用力,以致把氣味都吸光了嗎?
平日也喝茶,亂忙的間隙,坐下來透口氣。很少像這樣,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地坐在這裡,說著一些陌生的話。
讓人變得異樣的,也包括這個茶會所集齊的一切吧,秋天,老寺,陣雨,風和南天竹下面站著的師長。
這是在茶和景之外,額外的一個機會,或者說就是氛圍,好像戲裝一上身,就成了另一個你,來得及看到了看不到的,喝到了喝不到的,說了不會說的,想了不會想的,專心致志的。
上下席之間有茶歇,去喫茶食,點心台前的人最多,取了一些站在一邊吃著。吃著吃著,不遠處鐘樓裡的鐘聲響了起來,那個,就是以前只在那一首歌裡聽說過的南屏晚鐘。
頭一天,去茶會的準備現場探班的時候,也突然聽到了這個鐘聲,去查了一查,發現那就是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鐘”,小時候卡拉OK里大人們必唱的《南屏晚鐘》。
濟公殿旁的鐘樓上,有那個始於五代的鐘樓,後來被毀,毀了又建,建了又毀,大鐘也被重鑄了幾回,它的名字從晚鐘,被康熙改為曉鐘,到了乾隆時期,又改回晚鐘,現在被撞響的這一隻,來自離我們很接近的1986年,鐘不是老的了,但鍾聲還是的。
那個時候,真的是有一點,“這就是南屏晚鐘啊”的心情的,那一小會兒,會有一點“幽思”,想起這個意境,從那麼多年前,就開始流行了。這時候,後面是優優雅雅的現在的茶人,拿著相機的僧人,時來時去的茶香,還有慢慢、穩穩經過的清香齋的主人。
就會想,這鐘聲,果然是,好像有那麼一些特別的。但和南屏山是不是石灰岩構成,是不是多孔洞,所以增強了共鳴沒有什麼關係。
又想想,這個聲音,真的非常特別嗎,可能只有今晚是的。
然後又非常期待地,有一些緊張地,坐入了下一席的台前,和眼前近近的茶主人,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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