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起山林 – 靜心茶會

2018-01-06
文 / 解致璋

 

喝到一杯好茶的感動讓我們有「在家」的感覺 — 不論我們身在何處。

「家」不一定是外在世界一棟堅固的房子,或是一個漂亮舒適的空間,而是一種內在放鬆和接受的品質。

茶人的精神是把簡單的事情做到最好。
茶人相信,美可以在日常生活那些簡單和平凡的事情當中找到。只要以容易和自然的方式來做,一步一步地做。

 

 

 

這些年來,我們提著茶具和好吃的點心,默默走過一些美麗而有趣的茶區、園林、寺院… 一邊遊山玩水,一邊舉辦茶會,與朋友分享台灣的好茶,一無所求,很快樂。

茶會,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古時候的雅集。林語堂先生說,藝術是創造,也是人類精神的一種遊戲。雖然他最喜歡各種不朽的創作,不論它是繪畫、建築、或文學,但他相信「只有在許多普通人都喜歡以藝術作為精神上的一種遊戲,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時,真正的藝術精神方能普遍瀰漫於社會之中」。這段話為我們的茶會做了很好的註解。

飲茶藝術與一般藝術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它是普通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或是生活的態度。經由許多人的實做之後,自然會累積出一種生活藝術的面貌,呈現文化的厚度。

台灣出產世界上稀有的好茶,為了要跟朋友一起好好地品嚐這種珍貴的茶,我們佈置環境空間、插花、欣賞音樂、擺設一些不矯飾的、仔細選擇的茶具…,漸漸地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促使這種「遊戲」得以發展的要素是我們愛美,並且想要創造的天性。雖然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缺乏足夠的審美教育,但我們自己在茶道藝術裡發現了彌補心中缺憾的方法。同時,茶道也引領我們的內心往平靜、寬廣、安詳的境界追尋。

我們自己很喜歡一類特別的茶會 — 靜心茶會。那是一種很安靜的茶會,安靜到幾乎不說話。

 

 

 

 

北勢溪畔

台北近郊的坪林,有一條溪流日夜不停淙淙地流動,迴繞過數不清的農舍。茶園的輪廓順著山勢,輕輕淡入渺迷的薄霧中。梯田邊的小逕行來,彷彿沒完沒了,那線文的節奏,在天地間遊蕩,自由自在。
這裡是包種茶的家鄉,出產清甜的好茶。

有一年,我們在北勢溪畔舉行茶會,好像是我們的第一個茶會,我們邀請一些朋友在午後時光到溪邊喝茶。第一席茶喝完後,請大家在水邊散散步,隨意走一走,享受晚涼的清風。夕陽的金光映照在水面上,盛開的芒花被粼粼波光融入一片深沉的寧靜中。暮色漸濃時分,我們晚餐。當客人們步出餐廳,所有通往溪邊的小路都已點起火把,為客人照明。而蜿蜒在水邊一溜好看又舒服的茶席上則閃動著點點燭光,像良夜的夢境。我們席地而坐,開懷沉醉在有如古絹的闇然光澤中,細細品著茶。

 

你是否曾看過黑夜在消失?很少人能夠覺知到每天在發生的事。你是否曾看到夜晚的來臨?你是否曾看到午夜以及它的歌?看到日出以及它的美?

 

隔年,在野薑花再度綻放的季節,我們又來到北勢溪畔,舉行靜心茶會。

這一次沒有客人,只有茶人。我們不再背水而坐,把最好的視野留給客人欣賞。我們每一個人都面向潺潺的流水,面前放著茶具,坐在那裏休息,測量自己內在安然的深度。遙望對岸野薑的花枝在微風中搖曳,白鷺鷥翩翩飛翔,優雅地在水面上劃過一道長長的倒影。日頭高高地曬得大家冒汗。我們煮水、泡茶,放鬆而進入「空」,進入語言與語言之間的寧靜。山影斜傾,無聲無息地移動,突然感到一陣涼風襲來,它已悄悄庇護了我們。濃霧隨著夜幕不知不覺地降臨,直到我們在燭光中摸索著打包茶具,才發覺茶巾都已經沾濕了。

 
 

 

 

花東海岸

第二次靜心茶會,在鹽寮,老孟和蘋蘋的家。

老孟和蘋蘋在孩子還小的時候,住在鹽寮海邊,那幾間屋子是他們親手搭建的。屋外養花,起伏的大草坡上,放著又像現代雕塑、又可以坐著看海沉思的漂流木,簡潔粗曠的線條在轟然的浪濤聲中顯得溫厚有力。

因為人多,我們借宿和南寺,從和南寺走到老孟和蘋蘋的家大約十五分鐘。

法師們做晚課的時候,我們在大殿外面的石板地上鋪設茶席,安靜地等候晚課結束,請法師們喝茶。陸續有人走進大殿裡面,加入念佛、繞佛的行列,法音繚繞,夜色浸潤在平安而祥瑞的光輝中。鼓音乍響,我們的耳根為之一震,法師擊起了暮鼓。一層又一層的鼓聲和遠處的浪花聲應和著、對答著。鼓聲綿綿實實敲打在心頭上,漸漸與海浪聲合一,溶化為一片境。不久之後,就再也分辨不出鼓音和浪音了,只有純粹而和諧的音波在開闊的空中震動、蕩漾,久久、久久流動著。

凌晨兩點多,我們已經夜行在濱海的路上。為了不驚擾沿途鄰居,所有茶具都用雙手抱著,靜悄悄地帶到海邊。

走進大門後,我們魚貫穿過一條幽暗的弄堂,一推開小木門,便開心地看見大草坡上高低起伏灑滿了星星點點的小火光。那是白天來放的記號,夜宿在這裡的茶人已早早起來幫大家把蠟燭點上。幾盞微弱的火苗象徵性地圈出一塊很小的草地,簡單示意一位茶人看海的位置。我們在暗夜中很容易就找到自己挑選的位置,面對著喜歡的景致鋪上茶巾,擺好一個人的茶席。有人在遠遠的角落、僻靜的樹叢旁,只放了一個小小的蠟燭,而且沒有加玻璃燈罩,但菩薩護佑它一直閃爍到天明。

那一夜,離我們不遠的太平洋其實並不平靜,有個超級強颱正從海面上路過。然而鹽寮海濱祥和無風,只有海水拍打岩岸的濤音,像首古老的歌。天上掛著一輪明月,靜謐的夜空裡飄浮著檳榔花的甜香。三點半,水煮好了,茶煙輕輕揚起。蒲團、茗碗,相對靜好。

曉光穿透晦澀的雲層時,海天蒼茫,沒有我們企盼的燦爛日出。海水的色彩選擇銀灰作為主調,混合淡淡的橘紅和粉金,像一塊上等的泰絲,不停地波動和閃色。

 

 

 

 

陽明山

 

清晨
山色
說出我所想的

 

返璞歸真的過程並非是一個要變成什麼的過程,它只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它是一個發現,而不是一個成就。

台灣的夏天非常炎熱,我們沒有在夏季辦過茶會。2007年的小暑和大暑之間,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們在陽明山「食養山房」舉行第三次靜心茶會。一轉眼,距離北勢溪畔的茶會已經十年了。

陽明山的緯度位置在台灣的最北邊,加上受到強烈東北季風影響,氣溫顯著偏低,使得它的林相很特別,一些在中海拔才看得到的植物,在這裡也看得見。食養山房的海拔只有660公尺,但是由於特殊的地形、氣候因素,本來生長在2000多公尺高山上的植物卻在這裡出現。而且原始林相沒有遭受到人為的破壞,一眼望過去很美。

這回我們邀請一些朋友來作客。但事前我們得仔細想一想怎麼邀?邀請什麼人?因為他必須能夠接受半夜出門,還要開很久的車到一個荒僻的山上,只是為了去喝個茶這種奇怪的事才行。

我們在凌晨3:30迎賓。午夜12點左右,就已經有茶人提著茶具、花材、點心… 三三兩兩抵達食養山房。雖然是盛暑,一大清早的山中卻空氣清芬,涼意十足,我們的茶席都擺在露天的室外。山中露水極重,走廊的木地板濕漉漉的全是水。準備工作從整裡環境開始,我們把每條走廊都擦得乾乾淨淨,然後鋪上茶席,擺好坐墊,客人與茶人全都面東而坐,這樣才看得到天色轉亮的光景。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整個食養山房燈火通明,茶人和客人們流動穿梭在一區又一區的走廊、小徑、屋宇和大樹下,好像看燈會、遊人如織的景象,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氣和熱鬧,而又比燈會來得細緻、有趣得多。



 

凌晨4:20,靜坐。「欲識山中味,須同靜者論」(李奎)。我們熄滅所有的燈光、燭光,關掉音樂,進到幽暗裡靜靜地坐著,參與黑夜的離去。山谷有種神秘的磁力,深深地吸引我們,大家坐在那裏,一點也不想講話,靜默使我們感到非常舒服。本來以為4:30會天亮,但它延遲了,不過無礙,前一天我們已知道破曉的時間。

紫嘯鶇,是台灣特有的鳥類,全世界只有台灣有。牠只在溪澗河谷活動,不在平地生活。牠的聲音傳遞非常具有穿透性,是最早起的鳥。

清晨4:50,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紫嘯鶇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穿越整個山谷,好像是一種喚醒,拉開了靜心茶會的序幕。

 
 

 

 

這次茶會選在曙光中進行,完全不點燈光和燭光,只用自然光。曙光初露之前,泡茶用水已煮得剛剛好,備在茶爐上,當我們逐漸看得清楚自己的茶壺時,就可以從容地開始泡茶。

天光開始一點一點緩慢地放亮,鳥兒甦醒了,抖抖雙翅,試鳴幾聲之後,就爭起風頭,互不相讓了,台灣藍鵲、繡眼畫眉、天烏線、五色鳥… 一路爭鳴,彼此較勁;接著,暮蟬、蟪蛄、騷蟬… 一波一波地加入,瞬間,整個山谷變成一個露天劇場,數不清的歌者熱情的為我們吟唱了一曲豪華的咏嘆調,山谷本身也因這場演唱會而極輕微的顫動。那是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也沒有料想到的,不能形容的高峰經驗。在這一片響亮的蟲鳴鳥叫的合音中,我們捧著茶杯,細細地輕啜,感受口中的芬芳與甘甜,覺得簡單的活著真是一件喜悅的事。

生命是如此的一個驚奇,每當我們帶著像小孩一樣的遊戲的心情,進入新的和未知的領域,那個追尋總是幫助我們成長。我們只能夠了解我們所經驗過的,真正的了解都是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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