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錄之茶席 | 我說去我家玩吧,她說好。

深情錄之茶席 | 我說去我家玩吧,她說好。

2018-03-27
▲ 台北的清香齋里的一處景致,也是日常喝茶的所在,它的主人是一位可敬可親的茶人

到明天,《深情錄》這個項目就做了一年了,去年的9月24日,我們發佈了第一個故事,然後開始每周和大家的見面。今天的這篇文章,是我們分享的第52個故事。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物件作為話頭。這一期的主人公解致璋老師同我們分享的東西,不是可以拿在手裡的具體某一樣,它即生即滅,不能留駐,卻也實實在在,映照著生活。


夏天的時候去台北拜訪清香齋,我們很有幸,有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與解老師談話,收穫了一次慷慨的分享。解老師是一位了不起的可敬的茶人,她的外在聲名,會關於她為茶的文化與審美所做出的貢獻。但在清香齋里,如畫也優雅的行止與景致並非僅僅由「茶」而生,也佈置不出。我們見到的那些從容的漂亮,與倪瓚的畫、被仔細搓洗的茶巾有關,與貧瘠感和全然地投入有關,與三四十年前陽明山上的雲煙水氣有關。


所以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人的半生的。半生既短又長,兜轉,找尋,是總會有的經過與試煉。對於生活,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去感受,但最忌輕慢地相待,像故事的主角,非常全力以赴地拿起,才得輕盈安心地放下,前程與功名是不必專門照管的事情。慢慢地,清香流動。


所以整理了這篇文章,有萬字,不多,也不少,但也捨不得再刪減。希望與你們分享。


雖然常常致謝,也還要再感謝大家的陪伴和喜歡。也借由今天的故事,祝願各位愛物情深,尋常日夜裡,常常有盛景相伴。

解老師的茶席

口述_解致璋

1 | 陽明山上

▲ 陽明山(圖片來自網路)

 

 

我是很晚才進美術系的。那時候已經二十七歲了,考進了台灣文化大學。美術系分國畫組、西畫組、設計組,我選的是國畫組。

學校在陽明山上,很漂亮,打開窗子,我們就面對著山。冬天和春天濕冷的季節,下雨的時候,雲霧會從窗外面飄進來。但是住在山上的同學很辛苦,都說屋子好潮濕,連畫畫的紙都濕了,交不了作業。

我不住學校,每天要背著很多畫和工具去擠公車,漸漸地我變得很會擠公車。

我們的公車簡直是沙丁魚罐頭,很多學生都在那個時間點去學校,我不急,安靜地站在車門邊上,等大家都上了,好像不能再上了,快關車門的時候再擠一擠地上去。我的畫板很大,背在背上,貼在門邊,還蠻舒服的。

我總是第一個到系上。美術系有一個小鐵門,有時候已經開了,有時到得太早,還要等工友伯伯來開門。每天進教室先寫一個小時字,然後上課。

 

 

2 | 舒暢的功課

▲ 郭熙 宋《早春圖》局部

 

 

我們念書的那段時期特別幸福,臨了很多的畫。


當時台北故宮做了幾個對我影響很深的展覽,像《谿山行旅圖》、《早春圖》,都拿出來做個展。


一個大房間只展一張畫,旁邊是一幅一幅畫的局部放大燈片,後面打燈光,可以看得很清楚,原來裡面還有幾個小人呢。現在去台北故宮,玻璃反光,燈光昏昏的,畫又更老了,看不清楚。


我們按一比一的尺寸臨畫。我臨了《谿山行旅圖》,臨了《早春圖》。沒有那麼大的畫紙,要先去找師傅幫我們接紙,沒有那麼大的桌子,請爸爸一起去買一塊板子,架在書桌上,用毛毯把它包起來,就是我的畫桌了。


我的畫紙放在上面,紙的兩頭搭出去,畫到哪一段,就上下拉拉。那個房間在二樓,我記得後來媽媽給我講這件事,她說你有幾個月都沒有下來吃飯,一直叫一直叫,好像也聽不到。她就給我送上去,送上去也就吃完了。


我好像完全不知道,一點也沒印象,可能沒時間想,只覺得學習非常快樂,一頭栽進去,每天每天地畫畫。


臨一張《谿山行旅圖》要一學期,那只是一位老師的功課,還有別的功課。會著急呀,因為那麼大一張畫,畫不完,就拼命畫,最後快要交的時候,我三個晚上沒有睡覺。交功課那天,我們把畫掛在教室的牆壁上,我是全班完成度最高的,算是畫完了。但最令我吃驚的,是老師說那張畫是有上彩的。因為畫絹老了,變成昏昏黃黃的色澤,我沒有看出來,交了一張沒有彩的畫。


我是插班生,要用三年的時間讀完四年的課程,美術系的課又很重,四個小時的課才拿兩個學分,要修一百多個學分。我每天早上坐第一班校車上學,一直忙到大四,才把大一的課修完。


是真的很累,眼皮都抬不起來,剛剛不是說,在家裡趕那張《谿山行旅圖》,記得當時坐在教室里,睜著眼睛睡著了。我覺得睜著眼表示我在聽,他們在講什麼,已經不知道了,慢慢快醒過來的時候,聽到老師說,她是怎麼了?旁邊的人說,她三天沒有睡。

那麼拼,可還是胖了,重了六公斤。可能是都沒有動,一直在那裡畫,也可能是開心,開心就通體舒暢的。

 

 

▲ 范寬 宋《谿山行旅圖》

3 | 失學

▲ 解老師兒時

 

 

讀大學晚,因為我的讀書經歷是這樣的。小學的時候是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考了第一志願,去了台灣最好的女校。可是那個女校是每天考試的,我覺得很沒有意思,不懂為什麼讀書這麼無趣,這麼死板,都是標準答案,只要我們死記死背,不需要培養理解力,只要考得上好的高中就好啦。

可能質疑得比較早,那時候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在想這事情,不大花時間去背書,所以高中沒有考上。畢業的時候美術老師給了我全校第一名,99分,其他的科目就勉強讓我60分畢業,可以離開。

後來爸爸說,你去考師專吧,做老師。我說我不喜歡老師。媽媽說,那你就去念商專吧,做會計。那時候也不知道會計是什麼,就去念了商專。

那個學校是很厲害的一個職業學校,那時候台灣的第一台電腦在「中央銀行」,第二台就是在我們學校。應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個電腦很大,走三個房間才能看完,我從來不知道它長得什麼樣子,每次進去都是在它的肚子里。

從這裡畢業的,很多都是銀行經理或者是進出口貿易的經理,非常菁英,但我還是在混,打字都重修了兩次,上課看小說,或者點完名就溜走,去逛畫廊,一直混到畢業。

那時候有一位對我非常好的同學,她功課好,每次大考前都會把我抓到福利社,叫我背書。我說你怎麼知道會考這個,萬一不考呢。她說你不要管,跟你講背什麼,你就背。背完之後,真的就考了。她已經過世了,我很久之後才知道,很難過。她對我是沒有條件的好,我一輩子都很感念她。到現在還記得她臉上掛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鼻尖上凝著汗珠,笑眯眯地督促我的模樣。

念到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畫畫,畢業以後,去玩舞台劇。就這樣子,那段生命中最好奇求知慾最旺盛的歲月,大概有十年,我覺得自己是完全失學的。

 

職校畢業前夕,我跟助教講了一句話,我很誠懇地說,我混了五年,現在知道會計是什麼了,她聽了很高興,接著我說,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做,她轉身就走了。

 

 

4 | 徐州路的樹

▲ 倪瓚 元代 《紫芝山房圖》局部

 

畢業以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去了一個律師事務所做秘書。

我很會背電話號碼,像一台自動電話簿。這個工作一直做了四年多,因為沒有別的工作可以換,也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我喜歡做的。我念的是會計統計,可是我不要去做會計,所以我是沒有一技之長的,貧瘠得不得了。

 

台北的杭州南路跟徐州路是個T字形的交界,我們就在路口的樓裡上班。辦公室在四樓,正對的那條馬路是徐州路,很漂亮。

 

▲ 徐州路上的樹

 

 

那裡有好多學校,好多樹,因為朝西,看得到遙遠的夕陽。我經常站在窗前看徐州路那排樹,我說肯定是很多很多年了,你看它彎曲的那個樣子,肯定是老了才能這樣。


有一天我看著那排樹,覺得很迷茫,想我什麼也不能做,就先離開吧。


有位好朋友跟我說,你去考美術系吧,他告訴我還有插班這回事,我以前不知道,非常感謝他提點了我。


之後就去念了美術系。為什麼說學畫以後那麼幸福,就是覺得活過來了。進學校前我老是背著書包到處走,去畫廊看畫,去看表演等等。但是進了美術系之後,一下子被填滿了,三年一部電影沒有看過,一個畫展沒有去過,一個演講沒有聽過,一個舞台演出也沒有看過,都放棄了,因為沒時間。

那張臨了一學期的《谿山行旅圖》已經丟了,但在那個學習過程中已經吸收了我想要的東西。後來又臨了很多台北故宮里的畫,老師要我們臨十位畫家的作品,用心是讓我們去看不同的風格,看到不同的畫意。


本來我很幼稚,不喜歡倪瓚的,覺得他的東西乾巴巴的,不懂得有什麼好?到後來不知道臨誰的了,挑來挑去,也還是他有趣些。臨了以後才發現他一點都不乾巴巴。


他畫的是江南,用的是枯筆,可他用枯筆畫出了水分來。他落筆淺淡,惜墨如金,但情深意遠。他的畫看起來寥寥數筆,可又看不完,越細看,越有味道。有的畫評說他氣質蕭條淡泊,外落寞而內蘊激情;有的畫評說他的畫平淡天真。我想大畫家的作品之所以好,一定是用情很深的,他的畫筆傳遞了內在的情思,感動了世世代代的後人。

 

這是一個很大的發現,原來光看是看不出來的,要做了以後才知道。臨摹這件很傳統的事,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它有很深的道理。

 

 

▲ 倪瓚 元代 《紫芝山房圖》

5 | 全心全意地

▲ 出演舞台劇的解老師(左),男士是李立群先生,最右邊是胡因夢女士

 

 

美術系畢業以後,去了一家藝廊做展覽策劃,也是做得很熱情的一份工作。

 

我覺得空間非常有趣,同樣一個空間,因為不同的作品進來,氣場就改變了。我記得我們做過的當代藝術有編織藝術、裝置藝術、表演藝術,做過台灣第一次的插花展、古傢具展,都有一點啓蒙與開創的性質。其他繪畫、陶瓷、雕塑類的就更多了,是個展覽非常活潑多元的藝廊。


我是策劃,什麼都要做,跑東跑西,去藝術家工作室看進度,印請柬、畫冊,約記者、開記者會,掛畫等等。我還會爬梯子,會調燈光,上午還穿著牛仔褲爬梯子,下午趕緊擦擦汗、梳梳頭,穿上長裙,在酒會上調雞尾酒。


來參加開幕酒會的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看到你好閒、好優雅,會說你的工作好棒,好輕鬆,你好漂亮。


我們是一個私人藝廊,老闆有很富裕的企業背景,她把這個藝廊當成實踐自己對藝術熱愛的地方,所以相對而言,我們也有空間帶著理想色彩來經營。那個藝廊是當時全台灣最大的,老闆卻沒有要求我們把房租賺回來,她是賠錢在做。


我們會做一些前衛的展覽,那是沒有收入的,所以一定要多做幾個有收入的,這樣才能稍稍做幾個沒有收入的。


做展覽策劃,每年打平是我的責任,雖然不會賺太多的錢,但也不會虧本,收支老是能平衡。所以我覺得學過會計還蠻有用的,至少有成本概念,懂得簡單的收入跟支出的流水賬,這也是對一生都有幫助的能力。

在藝廊里,我們的薪水很低,但也不會奢求更多一點,只要每個月過得去就可以。記得那時沒買什麼新衣服,沒想什麼打扮的事,經常穿舊衣服,有的一點錢統統都拿去買書了。我覺得這種狀況,是因為你在對世界做探索,你得參與其中,才知道它是什麼,而且當你被一件事情吸引,全心全意地投入的時候,很多世俗的事情都不在意了,那真是一個很自在的境界。

 

那時候去機場接男朋友,他一看到我就說,下次不要穿這樣子。我本來沒有注意自己穿的是什麼樣子,應該就是那種很方便工作的衣服,但他那一句話倒是印象很深,記住了,會去買點新衣服來穿。

 

 

6 | 挑柴擔水,莫非是禪

▲ 仇英 明代 《桃源圖卷》局部

 

做了四年展覽策劃,有一次旅行,在日本看到一家很大的藝術書店,兼賣各種各樣繪畫工具、紙張顏料,羨慕得不得了,好感動。回來跟老闆提議做藝術書店,老闆非常好,馬上答應了。就在藝廊旁邊熱熱鬧鬧地附設了一家藝術書店,可能是台灣第一家專業書店。

 

那時候台北最大的表演廳就在我們藝廊的對面,旅居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都在這裡來來往往,我的視野可能已在一個相對的高峰上了,但又想著要離開了。

現在回頭,生命中每一個轉折都是先結束,然後再去想下一步是什麼,在知道要做什麼之前,總是先知道不要做什麼。

起先念的是商專,決定不要做會計,做了秘書。學了表演,就離開工作了。但體力不好,轉而選擇學畫。畢業後,全心全意投入藝廊工作,策劃展覽,經營藝術書房。一路走過來,沒有地圖,只要有趣的事,都會吸引我,帶著熱枕,不計得失地投入。

漸漸有一個模糊的體悟,只要全力去做之後,就會知道下面還有什麼。

辭職以後休息了一年,什麼事也不做,每天跟爸爸去散步。

他問我,你到底要做什麼?我說,你不要擔心,我沒有問題的。

那個時候算一算,有很多老師和朋友來邀請,都是很好的工作,出版社的總編輯、畫廊的策劃、博物館的館長等等,但總覺得好像不能安頓。因為這些工作的感覺和前一份都有點類似,不夠吸引,覺得不是可以讓整個人都埋進去的事。

它們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個一個中途站,好像越過這個站,還要往哪裡去的樣子。我覺得有個東西是我在尋找的,想了一年。

離開藝廊,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受到中國傳統美學和繪畫的影響。在中國傳統繪畫里,藝術和修養和生活是關聯的一件事情;但在當代藝術的氛圍里,藝術和商業是關聯的事情。這是很大的分野。

 

後面那個,我已經理解了,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展覽策劃,我也喜歡做策劃工作,但我覺得自己的內心渴望回到簡單的生活,就是「挑柴擔水,莫非是禪」的那種境界。

 

7 | 一間茶屋

▲ 早年裡,正在做茶屋的解老師

 

休息一年之後做了Tea House,一個茶屋,叫清香齋。

 

萬事起頭難,我從傢具的設計開始思考和準備。先找到一位手藝非常好的老師傅,請他製作桌椅。

 

三十年前的台灣,認得明式傢具的人不多。它的線條簡約內斂,比例流暢優雅,造型古典之中又隱然帶著強烈的現代感。呈現一種敦厚、樸實、素靜、穿透的氣質。經過無數的討論和失敗的嘗試後,最後決定以一張明式黃花梨南官帽椅作為參考式樣。接著幸運地買到了一批台灣老檜木,那是台灣最上等的木料,而且老料的穩定性高,最適合拿來做接榫的傢具。

 

 

▲ 南官帽椅形制

 

我參與了傢具的設計過程,主要是仿南官帽椅,但又不完全依照它的尺寸來做,保留了所有明式傢具的風格,但在比例上做了修改。比如把椅腿的高度放低了一點,還加寬了一些座面的深度,坐起來更舒服,即使坐久了也不覺得累。等到椅子誕生了,我永遠記得第一眼看見它的心情,真的在夢里也會笑。

接著做桌子。傳統的桌面很高,我們把桌腿放低,桌面縮小成75釐米正方,雖然小巧玲瓏,但一米九的人坐在這裡也非常舒服,也站得起來,不會被卡住,因為把桌腿的羅鍋棖拉高了,就簡單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茶屋的空間內部很素,牆上沒有畫,杯子是白色的,上面畫有細細的青花線條。

在藝廊工作的時候,周邊是非常熱鬧的,每天看著各種各樣的藝術,各種各樣有才氣的人。但內心想要過一種簡單的生活,自然而然在選擇傢具、空間擺設、插花時,一切都是素靜單純的。

因為心裡很淡,茶具傢具就都淡淡的。房間的顏色,是白色的牆壁,黑色的地板,像一間畫室。無色的空間最有包容性,可以襯托所有的顏色,任何顏色放在裡頭都好看,淡的好看,濃的也好看。

經營一間茶屋,我完全沒有經驗,不會就從頭學起,心裡暗覺得它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因為所有的咖啡館和茶館都需要靠餐飲的收入,但我做了一間不賣餐的茶屋。我想做一間純粹的茶屋,一間安靜的茶屋,供人享受寧靜的品茶樂趣。不提供用餐,室內的空氣會很清新,品茶時,好茶的香氣不會被食物的味道干擾和破壞。

後來大部分的客人都是從外部來的,有時候滿屋子都是日語,我聽不懂,所以耳根很清閒。有一次,一位朋友來找我談事情,連續來了三天,突然有感而發地說,我們兩人在這間屋子里,好像是兩個外國人。

很多人都對我有個錯覺,像在畫廊里、開幕酒會上給人的感覺一樣,很優雅、很閒。其實剛開始的時候,因為不太懂,茶屋的工作量馬上讓我不勝負荷,把我壓倒了。每天勉強爬起來,一個人做三個人的事情,累到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抹布都擰不乾。但也沒想放下,因為還沒有提起來,有什麼好放的。

 

很多年以後,爸爸跟我說,那段時期我看著你,等你倒下,就可以把這間Tea House關了,可是你沒倒下。

 

▲ 解老師的清香齋(圖片攝影:蔡小川)



8 | 你隨便講

▲ 清香書院時期的解老師


茶屋開了5年左右,我開始辦書院,叫清香書院。

我覺得人文思考,藝術的鑒賞力,創造美的能力,不應該僅限於專業人士的職業素養,而是所有人都有權利學習,或該具有的一種內在品質。所以我辦書院,以這些內容為核心,盡力邀請最好的師資來做民間講學。

我請的老師,有些是體制內的老師,也有很多老師身在體制外,雖然很卓越,一般人卻不一定知道他們。反而有些非常有名氣的並不請,因為他們的知名度很高,很多地方都會邀請。

比如我的一位好朋友,他交大畢業,學航海,跑船做大副,有很豐富的航海經歷。這個人酷酷的,非常有意思。有一天突然想去麻省理工學院念建築,考上就去了。麻省理工的建築研究所,有一班只收大學念建築專業的人,有一班卻收建築專業以外的人。他在的那一班,都是擁有各種各樣的社會經驗的普通人。他畢業後,在美國工作了兩年,跟我聊天時提起,計劃回台灣之前要先去歐洲旅行半年。我馬上與他約定,去旅行的時候,多拍照和做記錄,回來之後請來書院上課。後來他真的來開課了,大受歡迎。

書院開過各種各樣的課程:音樂、設計、書法、藝術史、自然生態、色彩學、藝術管理、電影、繪畫、藝術教育、戲劇、傳統戲曲、文學、建築、思想。我們講過《心經》、《金剛經》、《論語》、《老子》、《莊子》。其實我們師資是不足的,比方說中國美術,裡麵包括了美學、藝術史、色彩學、繪畫、書法、器物、博物館管理、藝術教育等內容,我沒有辦法全面系統地開課,但哪一個領域有好老師,我就單獨點狀地邀請,我的點狀GPS很厲害。

當年設計課程,邀請老師,全都圍繞著「美學」的範疇來思考,但清香書院的簡章上從來不會出現「美學」兩個字。因為當時美學就代表「聽不懂」,是票房毒藥。其實我們大受歡迎的課程都在探討美學的內質,只不過課程設計得非常活潑罷了。

當年有位香港來的年輕人,是位很傑出的舞台服裝設計師,才華橫溢,但一般人並不認識他。我邀請他來書院講課,他說我不會講話。我說你會。他說我講話你們聽不懂,我是廣東口音。我說沒關係,我坐在你旁邊幫你翻譯。他說我要講什麼?我說你隨便講,課程題目叫《舞台設計與服裝造型》好了。

他就是後來幫《臥虎藏龍》做服裝設計而得了奧斯卡金像獎的葉錦添。

結果葉錦添老師每堂課講完,都意猶未盡的樣子,很開心。我覺得只要是一個內涵豐富而有趣的人,坐在那裡跟大家輕鬆談談,聽他說話的人就會獲益良多,受到許多啓發。



▲《臥虎藏龍》劇照,電影藝術指導與服裝設計為葉錦添先生


9 | 說他的茶太濃,他就笑笑

▲ 清香齋里的一處茶席小景


這樣做了十五年,一轉眼就度過了。然後把對外開放的Tea House轉型成了現在的工作室,在這裡和許多同學一起探索茶道的深度和廣度,現在又進入第十五個年頭了。

我自己教的茶道課只印過一次招生簡章,叫「兒童茶道課」。設計得像書簽。也有詳細的課程大綱,教小朋友怎麼做茶主人,怎麼做茶客人,怎麼準備點心,怎麼洗杯子等等。

比如你是主人,該怎麼招待你的客人,怎麼捧茶出來,怎麼送點心,泡完茶要怎麼整理桌面、怎麼洗杯子;如果你是客人,要準時到,不要隨便動手來拿茶席上的東西,不接手機,怎麼拿杯子,怎麼品茶,很具體的東西。

我那時候要選八歲以上,到十二歲的孩子來教,因為覺得身高跟力氣比較夠,提得起壺來。結果有初中的,大學的,還有四歲五歲的,都是跟著哥哥、姊姊來的。我說五歲就不要來了,朋友說沒關係,他不要泡茶,他在那裡喝就好了。那些小小孩坐在桌邊,腳挨不到地,懸在那邊,笑嘻嘻地很安靜,好可愛。

五堂課,夏天時候的五個下午,很好玩,小孩子學得很快。小杯子,小壺都是適合他們的尺度,他們休息的時候皮得不行,但坐在那裡的時候,眼睛滴溜溜得很專注,一個杯子都沒打破。

當茶主人的,要自己把茶盤端到桌上,酒精爐要點火,他說家裡說不可以玩火柴,我說可以,我教你就可以。喝完茶,踮著腳尖也要負責把杯子洗完。洗完之後,回家就會搶著幫媽媽洗碟子洗碗了。

教了一個暑假小朋友後,開始有大人要學,我說你開玩笑。她說,真的,我真的要學。我說你要學什麼?她說我就要學這個簡章上面的東西。

我說你要學洗杯子嗎?她說真的,從小沒有人教過我怎麼洗杯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幫人準備點心,我真的很想要知道。

我記得有一位設計師朋友,他來玩,我請他喝茶,他很客氣,喝了茶後,堅持要自己洗杯子,我說好。他把水龍頭打開,把杯子放到下面涮一下就完了。我發現原來大人這麼不會洗杯子,覺得衝一衝就好了。可是不能跟他說,要顧全他的面子,那麼從小孩子開始教比較好。

反過來,我在孩子身上學到很多我們本來的樣子。比如家裡很少喝茶的小孩,泡出來的茶就淡,家裡爸爸媽媽喝茶的,泡得會比較濃,他喝你的太淡,你說他的太濃,大家都笑笑,不放在心上的,沒有面子這東西,好柔軟,好大氣。

大人就很難,要好久才能過這一關,才能把防禦的外套脫下來,把面子放下,開始真正的學習。可是我們原本都是那麼柔軟的,長大了以後包袱就很重了。



10 | 禮

▲ 清香齋的茶席(圖片攝影:蔡小川)

 

關於茶席上的「禮」,我想過一下子。

禮是暖意,內心不能具體明說的東西,借一個外在的形式輕輕地表達出來。比如你來我很高興,我覺得與你談話,讓我感到很充實,我就借一點小小的心意,點心、茶來表達我的心意和歡迎。

比如我先幫你把點心外面的包裝紙撕掉,那個餅有很多碎屑屑,裝好盤子,這樣你吃起來才會方便,才不會掉在自己的衣服上,這樣的事情,對我們來講,一點都沒有負擔,就是生活的習慣。

如果我是客人,主人已經為我設想好這些,我的內心應該會有一種很愉悅的感受。這就是禮吧,是設身處地地為客人想。如果喝茶的環境再陳設一些時令的花草,點心的味道跟茶非常協調,就更讓人開心了。

我也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做好,比方說抹布用完之後搓一搓,把它掛回去的時候,四個角拉一拉,讓它看起來很平整。

如果它坨在那裡,等著人家搓,自己的心裡不會很舒服,因為你沒有做完它。別以為我就這樣扔下了,我很省事,其實它會一直隱隱地在你的心裡頭呼喚你,讓你回頭去完成它,你就有掛念,不能放心。

把事情做完和做好,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境界。把事情都完完整整地做好了,就活在現在,不再回頭了。

 

▲ 清香齋里的花枝

 

 

11 | 為什麼這一天不一樣了

▲ 在陽明山上的靜心茶會

有一年我們做了一個茶會,叫靜心茶會,在陽明山上。

凌晨三點半,客人就要來。我們夜裡上山準備,清香齋里的同學是茶主人,負責接待客人,等著天光亮起來之後,泡茶給大家喝。

「三點半,我們開始接待客人。實際上你是不會有這樣的經驗的,半夜出門去山上,在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坐下來,等待天明,到五點以後,等天光看得到壺了,就開始泡茶,喝茶。

我們在陽明山裡面,被山包圍著,兩百多人,從天暗到天明,靜靜地坐在那裡,也沒有人捨得講話。那時候是七月,大暑和小暑之間,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清晨的山上卻很清涼,看得到天色慢慢變化,曙光乍現的時候開始蟲鳴鳥叫。那一天的聲音好像特別的響亮,就突然地,它們一起盡力地響了起來,很震撼。

在那個當下,會發現這個過程讓你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在打開。你會覺得可以聽到很多聲音。你每天都在聽聲音,但是都不像那天那樣靈敏;你發現眼睛也是亮的,好像每天都在看著天亮,但是從來沒有那麼認真地去看見真正天亮的狀態;你的鼻子也在聞到從來沒有發覺過的味道,所有的日常感觸變成是一個全新的體驗,而且好像只有當下那個狀態里才會發生。

其實那些景象就是每一天都會發生的事情,每一天的自然規律就是這個樣子的,可是你在那個茶會的當下,就感覺是一個全新的狀態,自己也隨著這個狀態準備好了,去重新認識周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之後會很感慨。那個時候我三十多歲,就會想,我是不是已經錯過了很多這樣子的景象和狀態。那一次茶會之後,我就覺得我要很認真地對待生活裡面每一個細小的東西。」

敘述:梁娟

在清香齋同解老師學茶的同學

這是她到清香齋後參加的第一個茶會



那一次茶會之後,一位同學給我打電話,結結巴巴講好久,講不出話來,她在哽咽。她說,老師,我是鄉下小孩,我常常一大早起來散步,但我沒有看過這樣的早晨,為什麼?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她解釋,她是鄉下小孩,那樣的早晨和景象對他們來說不算稀奇,可是她覺得困惑,為什麼那一天她的感覺那麼不一樣。

那天真的是各種各樣的天籟,交響樂一樣的,一波一波的,在我們的周圍演奏。有一位日本茶道老師一穗老師寫信來,說我覺得那天解老師你一定躲在某棵樹後面,在那裡指揮它們。還有人很可愛,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回去興奮地邀約沒跟上的朋友,隔天再帶他們上山去體驗。幾個人守了一夜,到天明,可是就沒了,鳥不叫,蟬不鳴,也來問我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那天的清晨為什麼有那樣的鳥叫蟲鳴。

就像那位同學,打電話給我講了半天,反覆地說,她從小就是看著這樣的山和天。我說你到底要講什麼,她就又來說一遍,說她從小就看著這樣的景色,為什麼那一天那麼不一樣。她說不清楚。我說來我家來玩吧,她說好。



12 | 玩伴與喜劇

▲ 茶桌後的陽台上長著各色植物,陽台的外面有一片片綠蔭


我也不是喜歡做老師的人,在清香齋開始教茶道,是發覺很多人愛喝茶,但懂茶的人卻不多,想一想,我願意和有興趣深入瞭解的人談談心得,就這麼開始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培養玩伴,像半夜跑到花蓮海邊,或陽明山上舉行靜心茶會,這類的事,一個人是玩不起來的,好在有些興高采烈的玩伴,才會這麼有趣。

這裡的同學九成以上跟茶的專業沒有關係。大都有自己的職業,範疇也很廣,有企業CEO、記者、主廚、醫生、設計師、老師、會計師、時尚品牌代理人、主編、家庭主婦、秘書、專業經理人、陶藝家,等等,學習態度最認真的反而是忙得不得了的人,或者孩子還小的媽媽,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的時間挪出來。

我最近跟幾位年輕媽媽聊,想做一個好媽媽,先要對自己好一點,一定要有很自在地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再想辦法給自己一點空間。生活全部的重心都放在對家人付出里是不夠的,有一天會變得沒有能量。

比如在廚房邊上擺一張小小的桌子,就可以當成自己的專屬空間,雖然是一個外在的空間,但很有意義。常常在那裡坐一坐、靜一靜,把被瑣事分割得片片斷斷的心神聚攏來,讓自己內在的能量再度流動,把心境放鬆下來,感受整個人重新歸一,變得很完整,會有一種和平和快樂圍繞著我們,或者說是從內在升起了,使我們感到滿足。

台灣也經歷過焦慮的時代,在經濟高速發展時期,人心也粗糙,急功近利的氣氛迷漫在整個社會中。人在急著要抓取得到什麼的時候,很自然就會採用控制的方法,但控制只會產生更多的焦慮。要讓自己不被潮流拉走,不大容易,一個人力量很薄弱,如果一群朋友在一起,正能量相互傳遞,就可以處在比較平衡的狀態裡。

像我們半夜上山去舉行茶會這件事,大家覺得很有趣,沒有人考量什麼得失,就是一起好好地準備。有一位日本同學那天是茶主人,和家裡先生請好假,半夜出門,提著行李,帶著花,一位男同學開著車來接她。她說經過大樓管理員時,管理員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她要私奔了,她也很尷尬,想要不要去解釋一下,又很難解釋……這些故事跟喜劇片情節一樣。像那位靜心茶會後給我打電話的同學,一邊講一邊哭,也很像是一幕喜劇的場景。這些好玩的事情,到老了也會讓我們回味無窮。



▲ 解老師在清香齋(圖片攝影:余非)

 

 

13 | 多加了零點一五克

▲ 清香齋的茶席



有一次茶課,大家都覺得那位茶主人的茶稍微再加一點茶葉會比較好。最後決議,加多少由她來決定,我們喝了後來猜究竟加了多少。

第二席大家全神貫注地品嘗,大部分人猜的是加了0.5克以上,猜0.8到1克的也有。答案揭曉,只不過多加了0.15克。全部的人都「哇哦」。

那就是一群玩家的遊戲,需要有一點基礎在裡頭。這麼要好這麼熟悉的夥伴,都為0.15克這麼微小的差異所呈現出的結果而大大地贊嘆,也都十分開心。

讓茶的味道改變的,當然不只是0.15克這樣一個條件的變動而已。

每天的氣溫都不一樣,氣壓不一樣,濕度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因素都會對一杯茶產生影響。但你的心裡面有一個准的,你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裡,怎麼樣才好喝,所以面對不同的條件,你的手法也會調整,比如水溫、注水方式、時間長短等等,每一點小小的改變,加上去,會產生很大的不同。

所以每一杯茶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口也都不一樣。因為茶湯泡出來之後,接觸空氣,就開始氧化,它的顏色也在漸漸、微微地變深。它不是一個最終不變的結果,所以你會保持很清晰、很覺知的狀態去泡茶,不斷地積累經驗和調整。

這個故事其實有另一層意義,就是說,即使是那麼一點點的變化,都喝得出來,不需要被告知,甚至會覺得差別很大,當你可以覺察到那些微妙的變化時,是因為你自己改變了。

你感受世界的方式變了,所以世界也不同了。就像在山上的茶會,很平常的一天,會看到它是特別的好。


 

14 | 也不要怕平凡

▲ 清香齋里開放的蘭花(圖片攝影:林曦)



常常有人像你一樣,問我到底什麼樣的茶,才是一杯好茶,有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我想好的茶應該是喝起來沒有負擔的,它的味道香清甘活,不苦澀,還要有韻。

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講。最廣義的角度就是心情好的時候都好喝;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會很好喝;在一個舒服的地方就很好喝;在旅行中,條件並沒有那麼全,但風景很漂亮,也會覺得好喝。

但它還是有形而下的好喝,也有一些相對條件,畢竟泡得又苦又澀還是掃興。只是「絕對」這個事情,是沒有的,像我們談論藝術,談論美,歷史上那麼多的美學家都講不完,它永遠會被不停地討論,一代又一代的人總會提出新的詮釋。

講「相對」比較容易。有經驗的人,水平會放得高,普通人水平低一些,但隨著經驗的積累,鑒賞力都會提高。把這個問題放大一點,也是在探討什麼是學習。

講到茶,並不是說沒有經過學習就不能說喜不喜歡,好不好喝。用自己的主觀感受去說,你說好喝也可以,你說不好喝也可以,那是很自由的。但是真心要學習的話,第一步是不能裝。泡茶請人喝的時候不能裝,喝茶的時候也不裝,你一定要誠實地面對自己,這樣才會開始進步。

常常喝茶的人,自然會想追求更好喝一點的味道。有機緣的話,聽一聽真懂的人的看法,這樣可以省了很多摸索,就像學藝術,我們要直接去看最經典的東西,不好的展覽就不要看,那是繞路,眼睛會看壞了,越走越遠。

我有一個體會,在職場上工作一段時間之後,人和自己分離的那種感覺會比較明顯,人已經太習慣表面的客套與應酬。應酬在商業社會是常態的存在,往來交換都是應酬。但是真的想學習,要先把這個習慣摒除了。對自己不應酬,對人家也不要應酬,找到幾個好朋友在一起,真心可以交流的,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這是學習的第一步。

在學習的過程中,把功利心放下,慢慢體會,好好地去做,不是為了什麼外在的目標去做,而是「跟自己和好」,自己的內在整合歸一了,跟世界也就能和平相處了,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希望自己是突出的,是不一樣的,處心積慮,要這裡再不一樣一點,或者用什麼方法和別人不一樣。你如果是安靜的,踏實的,好像就太平凡了。但我們也不要怕平凡,其實到頭來總會瞭解,每個人本來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每天都把簡單的事情做到最好,不用追求不同,自然就是不同的。這樣踏踏實實的很自在,不會再被那些外在的東西牽制了,回到工作和生活當中,都會游刃有餘,事情就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平淡的味道》,是說我養的文殊蘭。這花今年開了三次,每次開兩天。我寫的時候,是它第一年開,那年只開了一次。

那一天有朵蓓蕾從清早就鼓了起來,好像隨時會打開的樣子,我很想看它開放時剎那間的模樣。中午課後打掃完房間,在它旁邊慢慢地煮水泡茶,喝完了茶,清洗茶具,洗菜吃飯,做了很多事,直到窗外的濃綠漸漸浸染變成了灰灰紫紫的暮色,在迷迷朦朦看不清楚蓓蕾輪廓的暮光里,才等到它慢慢地打開。

我和一位初次見面的朋友說,一朵蓓蕾從打開到盛放花了五個小時,大自然就是這麼不著急,不匆忙。它慢工出細活,這樣子有耐心地開出來,也不為了什麼,然後很快又謝了。



▲ 清香齋里的枝葉

 

 

15 | 小鳥風物與即生即滅

在清香齋裡,有時候我們上著課,就來一群小鳥,落在那株正在開花的扶桑上,吃花蜜。因為那個花是往下垂的,它就兩只腳抓著枝子,把身子倒過來去吃,很好看。它們怎麼站都好看,活脫脫的花鳥畫。

那時候我們之間會變得很安靜,所有人都在笑,都在看這個小鳥,有人說那只好肥啊,有人說那只比較胖。

每天風都會把不同草的種子帶來,很多小鳥,它們的便便里帶著沒有消化的種子,落在陽台上的花盆裡,就會發芽長出來。我就讓它們長著,自由發展。有的時候想種一點什麼,邊上倒長出了別的小花小草來,也不去除掉它們,讓它們共生。我有好多盆這樣的植物,也有很多蕨類,最老的一盆鐵線蕨有二十九年了。

茶席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在我們的空間裡。花謝了,挪挪移移,換盆新鮮的花,隨著花朵的色彩,抽換一兩條絲布或茶巾、花器……比如今天,先放一個茶盤,我們四個人,擺四個杯子。想要一個小盆栽做配件,就去看看,哪一盆長得比較好。

今天是一盆蕨類,這兩天梅雨季,好多盆里只有這盆好,邊上有這個星星點點的滿天星一樣的草花,也是自己長出來的。



▲ 拜訪解老師的那一天,茶桌上的盆栽



找到這盆草,拿一個在工地上撿的鏽蝕斷裂的ㄇ形鋼殘片當花器,它看起來像一件雕塑,把這盆草擺上去,就好好看。嬌翠的草花被殘破的鐵鏽襯托得生機勃勃,又蒼老又脆弱。

再放一盆蘭花,鋪一條茶巾,今天有點陰,點兩個小蠟燭。都沒有計劃,是擺了一樣,再擺一樣,一點點地加上去,就自然地出來了。那盆小草上星星點點的花,在燭光下好漂亮,我就自己靜靜地看它,記在心裡,手機拍不出那個效果。

很多時刻我們都拍不出來,在靈隱寺點著燭光的茶會,在陽明山上聽著鳥叫的茶會,那個氣氛人人都感覺得到,可是沒有人留得下來。

這是我常常想要做的一個東西,就是用眼睛之外的感受去體會,你知道它是真實的,可是言語道不盡它,相機也留不下它。

我非常喜歡禪,我體會到的也說不清楚,它也不能說的。有時候上課,講到一個東西,就突然活靈活現,變得好具體,好像就在你那杯茶湯里,或者就在你的桌面上,可能就是一個注水,水下去的那個動作。當下里感觸很深,一下課,桌子一收了,就煙消雲散了。

其實最好的東西是很簡單的,理解之後是很簡單的,但在我們理解前,會經歷很複雜的過程。不過再複雜,面對的都是自己的習慣和內心。我們做的事,就是慢慢、慢慢把自己的內心變得清晰。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講得出來,能寫的也有限,因為它是不斷生滅的,就是剎那的生滅。

我不愛看茶會的照片,因為參與其中之後再看,總覺得太弱太薄,無法呈現那些感受。但我還是很努力地做記錄,用手機拍同學們的功課,因為在遠地的朋友想要看,我們不拍,也就過了,能做一點就做一點。



▲ 在清香齋的茶課上,同學和老師一起完成的茶席。都是日常的功課與玩耍,解老師用手機將它們記錄了下來。

 

 

16 | 此刻

▲ 解老師拿著一株蘭花



所以你看到那些茶席的照片,是我們不斷地創造的一個個過程和片段。我們隨著季節和心境用不同的方式去選擇東西,有千百種的樣子,不是冬天用暖色,夏天就要冷色。它是心境的契合,你要擺幾個杯子,怎麼放,配什麼顏色,契合了,就對了。

我們就活在這樣的狀態裡,像在一幅流動的畫中。台北故宮里的宋畫一千年前就凝固在那裡了,我們做的事情,是不斷地更新畫面里的畫意,活在創造的過程里,不會對任何的形式執著不放。

畫家畫一幅畫,很好看,陶藝家做的陶器很美,可是他的修養和他的生活有可能跟他的作品是沒有關係的。我們現在講的這個畫意、茶道生活,你是和它合在一起的,你的待人接物,應對進退,和這幅畫的畫意一致。你是在裡面的。

你問我,對哪些東西比較有興趣。我對不具體的東西,沒有固定形式的狀態比較注意。我接觸茶事,已進入第30個年頭了,一直在用手做事,現在有一種心境,越來越喜歡空無,覺得在「空」里才能夠流動。是不是在追求中國繪畫里的留白呢?我也問自己。

其實我們講的「東西」,有點類似又不完全一樣,你看到的這些茶席的影像都已經沒有了,在做完的當下就拆掉了。大家不會停在那上面,再來一次,也不會是它了。但它裡面又什麼都有,以前做展覽,做劇場,畫畫,想一想,都在現在做的這些好玩的事情裡面了。

感謝解老師對文稿的修整與補充,感謝梁娟小姐的傾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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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致璋

茶道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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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編   _   余非 鱔魚  | 人物攝影  _  梁娟

 

圖片處理 | 松鼠

 

個人圖片提供 _ 解致璋

出品 | 小世界工作室

清香齋二號院. 台北市杭州南路一段71巷2號  2018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説明

解致璋:事茶者之山水意境

解致璋:事茶者之山水意境

2018-01-06

文 / 王愷

解致璋特別反對所謂的「茶席展演」這個概念,在她看來,茶席與周圍環境的關係至關重要。 「怎麼可能周圍如此雜亂無章,品茶者能坐下安然享受呢?」 所以,她的茶席的第一要素,往往是環境。

她是台灣最早將環境與茶席結合起來的茶人,每年一次在戶外園林的茶席都會成為當地茶人期待的盛會:例如杭州靈隱寺的雲林茶會,台灣食養山房的「即生即滅」茶會,包括在蘇州藝圃舉辦的茶會,都會將與席者帶入周圍的園林意境中去。

解致璋的茶空間,注重意境的營造。她熱愛中國造園藝術,加上自己的舞台經驗,所以能夠把自己的茶空間弄成一個美妙的案上山水

 

 

身邊園林

清靜雅致的環境最適合品茶,這並非解致璋的原創,而是深埋的文化基因。她喜歡引用鄭板橋的「別峰庵」的門前對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來說明清靜雅致的喝茶環境。這副通俗的對子,一般人止於掛在門上,她卻一直努力將之付諸實踐。

她現在選擇了一幢外表異常普通的公寓房子的四樓作為自己的「清香齋」。此前的清香齋是對外公開的茶院,位置也不在這裡。2003年SARS爆發時期,因過於勞累,她終止了對外公開的茶課堂「清香書院」。「當時太累了,終日有媒體採訪。颱風過境,整個書院都泡在雨水里,可是門外還是有日本媒體在等著拍攝,我那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睡個好覺。」

進得清香齋,才能發現奧妙,之所以她選擇安家在這裡,純粹為了美麗的陽台景致。台北街心公園不少,解致璋的房子正對著一個小巧的街心公園,高大的樹木正在其陽台外,台北的氣候,一年四季,花季幾乎不間斷。她還在陽台上種植了不少與外面花卉相配的植物。「有朋友比我幸福,住在山邊,他們又很善於借景,整個窗框的設計就將青山框在其中,無論晴雨,無論晨夕,都有無窮盡的變化。」

其實她這裡也設計巧妙,憑空增添了許多景觀。「拆掉了一些牆,整個空間做得比較開闊。每天早晨,陽光會將公園裡高大樹木的影子投在窗戶上,然後是陽台上竹葉的影子,接著是幾盆花的花影,為室內帶來大片婆娑的清影,這時候,可以在地板上,也可以在書桌上擺設幾件簡單茶具,開始品茶了。」她家的地板,是原來房主人的老木地板,有40多年歷史的台灣檜木。不少買了房子的人都覺得舊,拆除了,她選擇了保留,在地板上塗了一層淡墨汁,然後上蠟。施工前,工人反復問她,確定嗎?從沒見過這般古怪的塗料。她很確定,現在成了又光亮又有墨香味道的地面,陽光將植物影子塗抹在上面,像是每天在作畫。

茶席上很多植物價格並不貴,卻需要耐心養育,包括苔蘚

 

台北的茶空間很多,大家都會不自覺地添加植物。解致璋有何特別之處?不同處就在於她一直努力在家中製造園林景觀。這種觀念來源於她早期的經歷。她原是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當時學美術的學生可以跟江兆申、曾紹傑等名家學習。學校離台北「故宮」很近,可經常去臨摹,六七十年代的台北「故宮」清靜無人,坐在《溪山行旅圖》前一天也少人打擾。大量的國畫看下來,會情不自禁地學習畫家們在畫中經營的理想生活,改造自己的環境。

不過,對她影響較大的還是八旗中正紅旗之後毓鋆老師。老先生到台灣後舊習慣不改,穿長衫,留白鬍子,夏天也穿著整齊的沙衣,習慣戴各式古玉,主要給她講述「四書五經」和《春秋繁露》,包括大量生活美學的古代著作。從那時起,她就對貫穿文人美學的生活方式很是嚮往,畢業後做了春之藝廊和藝術書房的策劃總監,這是台灣當時唯一多元化的展覽空間,一度做到亞洲最大,檔期非常密集,每月兩三次展覽。展出油畫之外,還有大量的古玉、陶瓷、雕塑、傢具,另包括花藝、編織展覽,範圍非常廣,也使她掌握了大量相關知識。當時展覽變動快,每賣掉一件東西必須要調整空間,「慢慢掌握了空間概念,每變化一次就要調整,協調與否至關重要,明白了空間的生命是怎麼回事」。

她所營造的空間,首先遵循的是「園林」概念,她說:「我覺得中國畫的空間很多可以借鑒,即使是空白處,也充滿了韻律。你看園林里的素壁,往往成為主要的畫面,因為上面有影子,有青苔,也就有了畫意。」她喜歡陳從周提出的以少勝多,有不盡之意的那種園林佳境,運用園林美學,就可以用窗景、陽台空間來小中見大。居住在城市裡的人,如果從窗戶望出去,有遠山,有公園,甚至只有一棵老樹的枯枝,都可以引進到自己家中,因為有珍貴的綠意。要是窗外視野雜亂無章,那就用竹簾、木窗、捲簾等方法遮蔽。她的清香齋就有一窗無甚景觀,她的辦法是用細竹簾遮擋,外面放了一盆蘭花,旁邊放小燈,蘭花的影子時刻投射在簾上,成為天然之畫。

家中的傢具不宜太多,在於精緻,且要和植物形成自己的關係。解致璋自己就選擇了幾件落落大方的明式傢具作為基礎,與傢具相互搭配的花木則很精彩。因為早年學繪畫,所以,在植物的品種外,她特別注意造型,包括花器的造型,一定要搭配出相對應的空間感。

解致璋追求的是,「以有限的面積,創造無限的空間」。這天的茶席,長長的條案上,重點放置了兩塊植物區域,左手一塊是三件樸素的花器裝著的植物,器皿和植物體積都龐大:木桶里裝著丁香花;竹籃原本是菜籃,現在放著一盆春蘭;透明的玻璃瓶中則是一種台灣人叫蕾絲花的小花朵,正在盛開,慢慢有細小的花瓣掉落在桌上。這些花卉草木,都是她從花卉市場上很便宜買回來的,因為養得精心,現在長勢很好。花器則是標準的生活用品,花盆邊緣還有大量青苔,將青苔引入家居,應該是她最先開始的。「最早從牆角拆下一點點,或者在路邊揀回家,拿回來後每天澆灌,越來越綠。」

 

 

茶席上的茶具很注重搭配,比如這泡高山佛手,壺用舊紫砂,杯用曉芳窯

 

 

桌子的右側,放置方形木盤,盤中堆積著小盆植物。純粹以造型選擇:有點有線有面,點是一小枝桂花,從街邊小攤買來,線是一小盆枯枝,而面則是多肉植物。所有植物都不到台幣百元。插桂花的是一小小陶瓶,用柴窯燒制,釉面是淡紅中微帶淡紫色,在無花的季節取其色彩。

這就是解致璋營造的「案上山水」。她舉宋朝畫家郭熙的例子說: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她自己覺得「可望」最重要,行和游都要望。在喝茶的時候,視覺尤其是處於休閒狀態,望出去,處處都是精心造景,則茶席成功了一大半。

 

 

室外園林中的茶會

不過,能走出到真山水之間的時候,還是一定要走出去。台灣的茶會近年流行出門巡遊,或選址公園,或選址山林,解致璋是帶頭者。這裡不可回避日本茶會的影響。日本的茶會,多舉辦於春夏秋冬四季的庭院,會根據室外植物而確定茶會的主題。解致璋她們舉辦的早期茶會,也會學習日本,但完全根據中國茶的特點進行了改造,例如不完全席地,而是添置矮凳。日本茶會講究寂靜無聲,她們則會配置專門的音樂。

她向我回憶在日本高山寺舉辦的茶會,那裡正好我也去過,是傳說中日本的榮西禪師從中國取得茶種後最先移植茶樹的寺廟。大片森林中,寺廟小巧地位於山谷中,她們的茶會選擇了寺廟對面山谷中的一間小巧的旅館「井水亭」,旅館雖然小,卻有大的庭院,茶席就設立於中心的亭中。客人們都穿和服,而她和學生穿著專門設計的中式禮服。因為泡的是台灣清香烏龍,所以燒水方式和泡法都和日本有很大區別。

解致璋坦承,她們開始害怕和日本茶席雷同,可是由於茶不一樣,所有的後續程序也就都有了不同:茶具不同,水溫不同,茶香不同,儀式也不同。她們不要求鴉雀無聲,而是可以自由發問。「要是客人不講話,那是他太享受茶香了,而不是我們定的規矩。」茶會結束,所有人往高山寺方向走去賞茶花,那是早春三月,櫻花未開,但那些百年老樹上的茶花未凋,人群慢慢離開時,在旅館中的學生吹起了笛子,「那一刻真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代」。

解致璋認為,茶會的最高境界,就是讓客人們感覺到畫中游。茶席擺放在地上也罷,桌面也罷,不一定有嚴明約束。「許多人說茶席擺在地面就是學日本,其實你看明代文人畫中,很多文人山居出遊,杯和壺都放在山石上,尋找一處意境悠遠的地方享受山光水色,還可以品茶,這是宋明文人的日常生活。空間不該受到桌面的局限,自由變化的樂趣才大,應該隨處都可以喝茶。」

所以,她的「即生即滅」茶會也放置在「食養山房」的戶外,這裡是台北郊區的一大片山林之地,她們的茶會凌晨3點半開始迎賓,剛還擔心來得人不多,可應邀而來的茶人全部半夜上山,沒有晚到的。到4點靜坐,山林中,先是鳥叫,然後是晨曦慢慢降臨;5點,伴隨著晨光,開始泡茶。主題是「曙光初露,茶煙輕揚落花風」。正是不涼不熱的9月天,茶人先是享受台灣烏龍茶那獨特花果香,在靜坐的鋪墊下,很多人覺得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茶,「五感都開了」。有趣的是,第二天、第三天,還陸續有人自己上山泡茶,想重新找回那美好的感受,可後來和她抱怨:怎麼都沒有和你一起上山那天有趣。

為什麼叫「即生即滅」?聽起來微有悲哀意。解致璋解釋,她自己修行佛教,總覺得再美好的東西瞬間也會消失。那茶會,辦完就拆了,什麼都沒有了;林中的花,謝了也就沒了;最關鍵的是茶湯之香,也是當下的美,瞬間即逝。「喝茶的時候,心要在那裡,否則就錯過了美。」

她把茶會與宋明文人畫緊密聯繫在一起,所以,經常會帶學生們到蘇州和杭州學習,也去日本京都。因為在她心目中,光看書去體會園林是沒有作用的,必須要去游去玩,「養出她們的眼睛和格局」,才能領會園林的好處。常常去一個園子,一待就是一天。學生們很多有繪畫的愛好,就讓她們慢慢畫,畫得好與不好不重要,關鍵是能體會園林的樂趣。在蘇州藝圃舉行茶會正好是秋天,紅葉初顯,她要求學生們要有在園林做一天主人的感覺。茶席放在水榭中,遠遠傳來評彈聲,剛開始大家還在說話,逐漸聲音輕下來,開始靜聽評彈。等茶泡到三四泡,演員慢慢從亭子走到水榭中,原來是蘇州最著名的評彈演員盛小雲。這時候,茶和音樂帶來的感受融為一體,「音樂不是茶的背景,茶也不是音樂的背景」,雙方是這個空間里共存之物。

 

 

解致璋的學生們常年跟隨她學習,每個人都在色彩搭配和器形之準備上花了很多時間。不過歸根結底,是為了那壺好茶。圖為解致璋學生擺設的茶席

 

 

在上海也是如此。茶席放在一個現代重建的園林里,解致璋不是特別滿意這個地方,但是好在季節,桂花盛開。茶席在室內,喝完第一道茶請客人們走出閣樓,去臨水的走廊吃點心的時候,驚喜才開始:一個吹笛人站在走廊盡頭,正在慢悠悠地吹奏,從台灣帶去的茶點本來蒙了布,大家從走廊進入時,誰都不知道這些是點心,現在掀開了蓋頭,這些新鮮、原味、清淡的點心才露出真容,下面墊著大荷葉,不大份,不多,正好填補剛才一壺烏龍茶所帶來的輕微飢餓感。「品茶前和品茶中都不吃點心,怕點心的甜味破壞了烏龍茶天然的清香,但是品茶後,如果離正餐時間長,味蕾都被茶打開了,很敏銳,正好吃一點細緻的點心。」

準備點心的習慣,解致璋也學自明人書籍和繪畫。在古畫的茶室中,常備有專門的點心盤,供主人所需,茶性助消化,空腹喝茶會傷及胃部,所以她一般都會準備清淡的點心,絕對不要海鮮、肉類的零食,因為腥味太重,與茶不合。

室外茶會,還有一點要注意天氣。在靈隱寺辦茶會,主辦方要求一連6天,而且幾乎都在敞開大殿之外,深受天氣影響。「開始去考察地點的時候,正好是晚上,靈隱寺清靜無人,覺得怎麼這麼美,於是很愉快地答應了。」第二天才發現,白天人流如織,完全無法耐心準備,只有晚上臨時的準備時間;而且當時已是10月底,晝夜溫差大,白天最熱時接近30攝氏度,晚上驟涼,泡茶的平衡度成為難題。「我那時唯一企求的是不要下雨,因為我們的設計是每人席坐地上,旁邊是一盞燈,老天保佑,真的6天沒有下雨。」解致璋笑得像個孩子,雖然是50多歲的人了,但是她有一種天真活潑的神態,笑容很燦爛。

茶會主題是根據白居易的詩意,「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雖然唐人的飲茶方式和現在人區別很大,但是解致璋覺得,詩人晶瑩的感懷應該和現代人沒什麼差別,她想要的就是那種意境。暮色四合,遊客散盡,開始在佛前先供茶,然後是第一席茶;等法師開示結束和笛子演奏完,第二席茶開始,這席的茶味略重,以便大家回味。寒夜要做到天氣冷暖和水溫冷暖的協調,她說「我們一直在尋找最佳的平衡點」。

 

 

案頭山水與器物的協調

在台北,去了清香齋若干次。清香齋原本叫「清香書院」,是一幢沿街的書院,對外營業。以往清香書院每天有無數客人,且95%是日本客人,他們喜歡中國茶文化,包括各種日本媒體會來報道。「開始以為每天燒水泡茶是件特別簡單的事情,可是被來拜訪的人弄得太累了。」後來就開設了這間藏於普通民宅的「清香齋」,不對外公開,只有來上課的學生才能入內。

來上課的學生紛紛做茶席展示。一名台北做和紙的百年老店的女老闆也是解致璋的學生,她用和紙、竹籠和竹子盆景,以及幾瓶花卉擺出了節日茶席,我們看上去很是喜慶和雅致。這是一種難得的意境。

不過解致璋立馬說,這個花是在花市第一個攤子上買的吧?「在第一個攤子和繞了幾圈花市所買來的花,區別還是很大的。」要多花心思,配色,看花形,包括如何與今日之茶湯形成色彩上的協調,都需要有自然隨意,但這種自然又是從不自然中出發的,席面上植物的擺設一定不能和茶湯形成衝突,而是要互相輝映。

 

 

用精美的茶巾佈置茶席,既可以搭配色彩,又可以營造不同的氣氛。台灣茶人已經放棄了方形茶盤,普遍用茶巾來營造茶空間

 

 

也許是因為早年設計過舞台的原因,解致璋強調,總體環境,包括各種茶空間陳設、器具,都是舞台的組成部分,是佈景,是美術空間。主角是誰?是茶湯,而且它是唯一的主角。

她親自設計的茶席改日登場。這時候細緻打量空間的植物造景搭配,細節極其講究,即使是取水洗杯的水槽旁,也有植物佈局,一樹老梅的枯枝放在瓶中,旁邊是昏黃的燈光。而桌面更是繽紛多彩,白色的細小蕾絲花微有飄落,她笑說,有點像「春城無處不飛花」。但因為與杯子相距甚遠,干擾不到杯和壺的空間,這點也是她特別講究的。「茶席之花一定要陳設,茶席以茶湯為中心,但是開始泡茶前的新鮮活力,來自花。」日本茶道普遍插花,但是依照季節有嚴格規定,比如冬季只是茶花,而且只能一朵。解致璋覺得,台灣茶道的好處是約束少,不少意境從古代書畫中來,所以她會根據不同季節選擇花束,主要是體現節氣變換,「即使是將落之花也有其特別的美感」。

 

 

選好植物,是茶席成功的關鍵

 

 

在不同城市尋找花材,更讓她愉悅。「每個城市的花市都是最好的課堂。」找到花材後,會根據已有的盆栽、水景、石苔做出調整。「與花人插花有很大不同,茶人插花一定要在茶席預定的地方進行,這樣,花枝的高度、線條、方向才不會干擾到泡茶。不能為了花好看,結果造成你泡茶的時候舒展不開。」至於插花的花器,她已經給我們上了一課,竹籃、玻璃瓶等日常器皿都可以。「我特別喜歡用祖母用過的老東西來插花,特別有味道。」花擺放的方向也有講究,如果有客人,則最好面朝向客人,如果是自己泡茶自娛,則面對自己。

如何搭配「案上山水」和茶具?本來佈置茶席的時候,主人就該「胸有成竹」,解致璋今天的茶席,以高低錯落的綠色觀葉植物為主,結果配備的杯子,是清一色的曉芳窯。乳白色的單色杯,下面是明黃的杯托,給整個茶席的綠色增添了色彩。

 

 

曉芳窯的杯子是解致璋常用的,因為器形和釉料適合喝茶

 

 

但解致璋使用曉芳窯,不完全是為色彩,更是為了喝茶的享受。曉芳窯在台灣今日已經身價不菲,但解致璋是從曉芳窯還不廣為人知的時候就開始使用,所以和曉芳窯的主人建立了深厚的關係,甚至分茶器(公道杯)都是在她的建議下改進的。「用久了,知道這種器皿的好。」她的阿姨是美國某大學的化學生物學教授,對杯子能帶來不同的茶湯感受始終不相信,覺得她在胡說,後來坐在她家盲品,兩個外觀近似的杯子,茶湯同時倒入,香氣和口感截然不同,阿姨才說,這個倒值得做做研究。「曉芳窯的主人蔡曉芳先生在世界各地尋找材料,對杯形和釉料鑽研了很多年,所以確實有他的長處,他所做的茶器很適合飲茶。」她的學生在國貨公司買了漂亮的「十二花神杯」,用到茶席上,也很美觀,可是一旦喝茶,茶湯寡淡又有異味,她們分析出來,應該是釉料的問題。

 

 

除了器形,還注重色彩的搭配。圖為曉芳窯的公道杯和潔方的色彩搭配。潔方用於吸去茶席上的茶水,可以自己縫製

 

 

不過,所有的茶具都有它的局限性,但是又帶來了可能性。曉芳窯不能替你解決問題,只能茶主人自己解決。「配茶具,首先要想到喝什麼茶。如何把茶泡得好喝,是茶主人最核心的課題。」今天選擇大量的綠色植物,是為了泡台灣清香烏龍的代表作——文山包種。包種發酵輕微,今天這泡帶有濃郁的青蘋果香,所以解致璋選擇了不香的蕾絲花在案頭,又選擇了內壁素淨的曉芳窯白瓷杯。她告訴我們,茶杯的力量,足以改變茶湯的風味。

整個茶席,除了杯、壺等必需品,雜物很少。有些人的茶席是鋪陳繁雜的,但是她選擇了至簡,包括燒水的壺都只用了陶壺。「許多人喜歡用鐵壺,覺得古樸耐看,煮的水有甜味;也有人用銀壺,味道軟甜。這兩種壺我都喜歡,但是今天泡台灣本地茶,突出的是本地風味,所以我用價格便宜的陶壺。這壺燒出的水質遠比玻璃壺和電壺好喝,更關鍵的是,陶壺的質地,和案上這些布滿青苔的花器是互相協調的。」

 

 

用簡單的日常用品作為花器,例如祖母的竹籃,是解致璋的常用辦法。
 
 
因為注重搭配,所以茶則和茶匙都用竹器,而且都是使用了很久的,有一種經歷了時間的光澤。茶匙下面墊了一小塊山石,作為茶匙擱,選擇石頭,是想讓其色彩和質感融合進整個茶席。在整個茶空間里,沒有一點是特別突出的,放置紫砂壺蓋的蓋承,是一塊台灣玉,小巧精緻,但是顏色也很素樸,並不突出。「小物件也要融入背景,不能突出。」買來的時候也很便宜,台幣1000元左右而已。隨著她的學生增多,現在越來越多的茶人開始模仿,這種玉蓋承已經被炒高了價格。
 
 

在山水中方泡出一壺好茶

前兩日喝解致璋的學生泡的茶,會覺得文山包種真是好喝。喝了五泡後,整個杯體都滲透了芳香,而且是遞進變化式的香氣。五泡之後,再好的清香烏龍茶,她和學生們也停止不泡了,是因為想帶給人最好的品茶狀態,這也是她所定立的規矩。

為什麼?在大陸,一般人講茶,包括清香烏龍,都會強調茶的耐泡,甚至多達三四十泡,但是在她看來,好的烏龍,就是僅僅五泡。第一泡,端起茶杯,先聞杯面的香氣,然後小口啜飲;隨即是第二泡,第三泡,每泡都有變化的香氣和滋味。最後,好茶的杯底香會凝聚在裡面,杯子涼了也會在,稱為冷香,和剛開始的暖香對應。她注意的是,茶宜常飲而不宜多飲。喝得精緻,遠比喝得多重要。

她是從明清文人的書籍中慢慢體會到這泡茶的程序的。《茶解》是明末文人羅凜寫的茶書,他強調飲茶之緩慢,而清代的梁章鉅則強調茶的活性。解致璋說,上品的清香烏龍確實帶有活性,香味和滋味都帶有濃厚綿密的變化,慢慢下嚥後,是一縷氣韻,只有心情輕鬆、愉悅,才能品得出來,所以她再次強調,一定要有令人舒服的環境,才能敏銳地體會到茶香。

此日,由她自己泡茶給我們喝。除了主茶席外,尚有一處色澤鮮明的次茶席,用層疊鮮艷的麻布搭配,上面擺滿了各種蕨類植物,鐵線蕨生長得非常茂盛。這是一桌讓人充滿活力的茶席,橙色布和孔雀藍麻布配出了鮮活的色彩,上面除了植物外,還有兩個偏大口杯的綠茶已經泡好。

台灣最早玩色彩搭配茶席的就是解致璋,原來她怕我們沒吃早飯,所以在這個茶席上,先喝了杯台灣出產的綠茶,搭配她從台灣老字號買回來的小點心。台灣綠茶限於產地,缺乏濃郁的香型,但是解掉剛吃的豬油小點心的膩,卻是絕配。

喝完綠茶,進入主茶席。同樣是文山包種,她和學生們所使用的這些包種價格並不貴,茶商是她耐心地在包種產地找到的一對夫婦,兩人遵循了做包種的古老工藝,做出來的茶葉,自然就有了鮮明的層次變化。她和學生們買了茶葉編好年份產地號後,會在泡之前的半個月,甚至一個月就拆開,包扎好放在口袋里,讓茶和空氣微有接觸,慢慢蘇醒。

將茶取出時,會用小茶罐裝茶。為什麼用陶制的小茶罐?還是為了整體的茶器與環境的配合,一席綠意繁茂的茶席,不能用過於閃亮的金屬喧賓奪主。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手勢又輕柔,又美麗,恍惚是手在表演。解致璋笑著說,老了,手不漂亮了,但是她的手形極其準確,倒茶,倒水,都猶如鳥在飛舞。在她看來,茶席上的手勢差別非常重要,整個環境如舞台,雖然茶湯是主角,但是每個配角都不能出差錯。

溫壺溫杯,她的動作也很輕緩,並不強調其快速,而是自然而然地動作。快速將茶湯衝入之後,又快速倒出,這也是她所發明的溫潤泡法,目的也是讓茶蘇醒,而並非洗茶。這個茶的茶底乾淨,不太需要洗,但是溫潤一下卻至關重要,因為茶香可以在第一杯就清晰有力地表達出來。即使是不太好的老茶,有點發酸,通過溫潤泡,讓水一進去就滿溢出來,也能減少不少雜味。

這是去年的春茶,第一泡,是淡雅的蘭花香;第二泡,杯底香味漸漸濃厚,成為渾厚的果實香味,細細分辨,原來是一種蘋果剛熟的香味;再往後,是越來越重的花果混合香。

每次倒完壺中的水,會用茶匙翻動杯子里的葉底,這樣才能讓茶葉散熱均勻,並且接觸到每一滴熱水,不會有茶葉老是壓在壺底,每個部分都能發揮得非常出色。解致璋告訴我,明清茶人特別強調茶的活,聽起來玄妙,其實並沒有那麼玄:茶湯鮮爽很容易達到,如果泡茶者精心,飲茶者耐心,則茶湯的那縷飽滿而幽然的氣韻,自然而然能被席間的客人感覺到。

水的溫度和天氣的溫度要達到最佳平衡點,不過這是主人自己慢慢掌握的分寸。我們只在享受茶面的香和杯底的香。她說,夏天她會添加聞香杯,因為周圍溫度高,整個杯底香不太能顯現出來,但是現在溫度不高,杯底有股甜熟的香味,與第一道的清香又完全不同。「我不用過濾茶的濾網,第一,茶底乾淨,第二,濾網會破壞香氣。」

她的整個動作,流暢自然。和學生們相處,很多時候就是在調整她們的動作,要求她們更流暢,更敏捷,只有快得起來,才能做到慢得下來,最後會越來越質樸,做出很多減法。所有動作最後圍繞的是茶湯,這是最好的主角。不過主角的生成,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除了研究茶葉量、水溫、時間這幾個常規要素,茶葉水準、水、自己的口味和客人口味的協調,都會影響一杯茶湯的風味。經常做對比功夫,閒下來就練習,茶已經成為解致璋和學生們的日常功課,這種練習,讓人能沈浸在日常生活的喜悅中,難怪她的學生們一跟隨她就是十多年。

就算在室內空間,解致璋也會努力用窗景、陽台植物改變茶席所在的空間,包括設置案頭山水來增加趣味,在她看來,這是喝茶必不可少的一步。茶席之上,所有的杯盤碗盞和席上的植物要構成一定關係。除此之外,不僅有形式,還有專門配的音樂,但是音樂又不干擾茶,雙方互為關係。「以有限的面積,創造無限的空間。」

 

文/王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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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起山林 – 靜心茶會

清風起山林 – 靜心茶會

2018-01-06
文 / 解致璋

 

喝到一杯好茶的感動讓我們有「在家」的感覺 — 不論我們身在何處。

「家」不一定是外在世界一棟堅固的房子,或是一個漂亮舒適的空間,而是一種內在放鬆和接受的品質。

茶人的精神是把簡單的事情做到最好。
茶人相信,美可以在日常生活那些簡單和平凡的事情當中找到。只要以容易和自然的方式來做,一步一步地做。

 

 

 

這些年來,我們提著茶具和好吃的點心,默默走過一些美麗而有趣的茶區、園林、寺院… 一邊遊山玩水,一邊舉辦茶會,與朋友分享台灣的好茶,一無所求,很快樂。

茶會,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古時候的雅集。林語堂先生說,藝術是創造,也是人類精神的一種遊戲。雖然他最喜歡各種不朽的創作,不論它是繪畫、建築、或文學,但他相信「只有在許多普通人都喜歡以藝術作為精神上的一種遊戲,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時,真正的藝術精神方能普遍瀰漫於社會之中」。這段話為我們的茶會做了很好的註解。

飲茶藝術與一般藝術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它是普通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或是生活的態度。經由許多人的實做之後,自然會累積出一種生活藝術的面貌,呈現文化的厚度。

台灣出產世界上稀有的好茶,為了要跟朋友一起好好地品嚐這種珍貴的茶,我們佈置環境空間、插花、欣賞音樂、擺設一些不矯飾的、仔細選擇的茶具…,漸漸地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促使這種「遊戲」得以發展的要素是我們愛美,並且想要創造的天性。雖然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缺乏足夠的審美教育,但我們自己在茶道藝術裡發現了彌補心中缺憾的方法。同時,茶道也引領我們的內心往平靜、寬廣、安詳的境界追尋。

我們自己很喜歡一類特別的茶會 — 靜心茶會。那是一種很安靜的茶會,安靜到幾乎不說話。

 

 

 

 

北勢溪畔

台北近郊的坪林,有一條溪流日夜不停淙淙地流動,迴繞過數不清的農舍。茶園的輪廓順著山勢,輕輕淡入渺迷的薄霧中。梯田邊的小逕行來,彷彿沒完沒了,那線文的節奏,在天地間遊蕩,自由自在。
這裡是包種茶的家鄉,出產清甜的好茶。

有一年,我們在北勢溪畔舉行茶會,好像是我們的第一個茶會,我們邀請一些朋友在午後時光到溪邊喝茶。第一席茶喝完後,請大家在水邊散散步,隨意走一走,享受晚涼的清風。夕陽的金光映照在水面上,盛開的芒花被粼粼波光融入一片深沉的寧靜中。暮色漸濃時分,我們晚餐。當客人們步出餐廳,所有通往溪邊的小路都已點起火把,為客人照明。而蜿蜒在水邊一溜好看又舒服的茶席上則閃動著點點燭光,像良夜的夢境。我們席地而坐,開懷沉醉在有如古絹的闇然光澤中,細細品著茶。

 

你是否曾看過黑夜在消失?很少人能夠覺知到每天在發生的事。你是否曾看到夜晚的來臨?你是否曾看到午夜以及它的歌?看到日出以及它的美?

 

隔年,在野薑花再度綻放的季節,我們又來到北勢溪畔,舉行靜心茶會。

這一次沒有客人,只有茶人。我們不再背水而坐,把最好的視野留給客人欣賞。我們每一個人都面向潺潺的流水,面前放著茶具,坐在那裏休息,測量自己內在安然的深度。遙望對岸野薑的花枝在微風中搖曳,白鷺鷥翩翩飛翔,優雅地在水面上劃過一道長長的倒影。日頭高高地曬得大家冒汗。我們煮水、泡茶,放鬆而進入「空」,進入語言與語言之間的寧靜。山影斜傾,無聲無息地移動,突然感到一陣涼風襲來,它已悄悄庇護了我們。濃霧隨著夜幕不知不覺地降臨,直到我們在燭光中摸索著打包茶具,才發覺茶巾都已經沾濕了。

 
 

 

 

花東海岸

第二次靜心茶會,在鹽寮,老孟和蘋蘋的家。

老孟和蘋蘋在孩子還小的時候,住在鹽寮海邊,那幾間屋子是他們親手搭建的。屋外養花,起伏的大草坡上,放著又像現代雕塑、又可以坐著看海沉思的漂流木,簡潔粗曠的線條在轟然的浪濤聲中顯得溫厚有力。

因為人多,我們借宿和南寺,從和南寺走到老孟和蘋蘋的家大約十五分鐘。

法師們做晚課的時候,我們在大殿外面的石板地上鋪設茶席,安靜地等候晚課結束,請法師們喝茶。陸續有人走進大殿裡面,加入念佛、繞佛的行列,法音繚繞,夜色浸潤在平安而祥瑞的光輝中。鼓音乍響,我們的耳根為之一震,法師擊起了暮鼓。一層又一層的鼓聲和遠處的浪花聲應和著、對答著。鼓聲綿綿實實敲打在心頭上,漸漸與海浪聲合一,溶化為一片境。不久之後,就再也分辨不出鼓音和浪音了,只有純粹而和諧的音波在開闊的空中震動、蕩漾,久久、久久流動著。

凌晨兩點多,我們已經夜行在濱海的路上。為了不驚擾沿途鄰居,所有茶具都用雙手抱著,靜悄悄地帶到海邊。

走進大門後,我們魚貫穿過一條幽暗的弄堂,一推開小木門,便開心地看見大草坡上高低起伏灑滿了星星點點的小火光。那是白天來放的記號,夜宿在這裡的茶人已早早起來幫大家把蠟燭點上。幾盞微弱的火苗象徵性地圈出一塊很小的草地,簡單示意一位茶人看海的位置。我們在暗夜中很容易就找到自己挑選的位置,面對著喜歡的景致鋪上茶巾,擺好一個人的茶席。有人在遠遠的角落、僻靜的樹叢旁,只放了一個小小的蠟燭,而且沒有加玻璃燈罩,但菩薩護佑它一直閃爍到天明。

那一夜,離我們不遠的太平洋其實並不平靜,有個超級強颱正從海面上路過。然而鹽寮海濱祥和無風,只有海水拍打岩岸的濤音,像首古老的歌。天上掛著一輪明月,靜謐的夜空裡飄浮著檳榔花的甜香。三點半,水煮好了,茶煙輕輕揚起。蒲團、茗碗,相對靜好。

曉光穿透晦澀的雲層時,海天蒼茫,沒有我們企盼的燦爛日出。海水的色彩選擇銀灰作為主調,混合淡淡的橘紅和粉金,像一塊上等的泰絲,不停地波動和閃色。

 

 

 

 

陽明山

 

清晨
山色
說出我所想的

 

返璞歸真的過程並非是一個要變成什麼的過程,它只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它是一個發現,而不是一個成就。

台灣的夏天非常炎熱,我們沒有在夏季辦過茶會。2007年的小暑和大暑之間,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們在陽明山「食養山房」舉行第三次靜心茶會。一轉眼,距離北勢溪畔的茶會已經十年了。

陽明山的緯度位置在台灣的最北邊,加上受到強烈東北季風影響,氣溫顯著偏低,使得它的林相很特別,一些在中海拔才看得到的植物,在這裡也看得見。食養山房的海拔只有660公尺,但是由於特殊的地形、氣候因素,本來生長在2000多公尺高山上的植物卻在這裡出現。而且原始林相沒有遭受到人為的破壞,一眼望過去很美。

這回我們邀請一些朋友來作客。但事前我們得仔細想一想怎麼邀?邀請什麼人?因為他必須能夠接受半夜出門,還要開很久的車到一個荒僻的山上,只是為了去喝個茶這種奇怪的事才行。

我們在凌晨3:30迎賓。午夜12點左右,就已經有茶人提著茶具、花材、點心… 三三兩兩抵達食養山房。雖然是盛暑,一大清早的山中卻空氣清芬,涼意十足,我們的茶席都擺在露天的室外。山中露水極重,走廊的木地板濕漉漉的全是水。準備工作從整裡環境開始,我們把每條走廊都擦得乾乾淨淨,然後鋪上茶席,擺好坐墊,客人與茶人全都面東而坐,這樣才看得到天色轉亮的光景。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整個食養山房燈火通明,茶人和客人們流動穿梭在一區又一區的走廊、小徑、屋宇和大樹下,好像看燈會、遊人如織的景象,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氣和熱鬧,而又比燈會來得細緻、有趣得多。



 

凌晨4:20,靜坐。「欲識山中味,須同靜者論」(李奎)。我們熄滅所有的燈光、燭光,關掉音樂,進到幽暗裡靜靜地坐著,參與黑夜的離去。山谷有種神秘的磁力,深深地吸引我們,大家坐在那裏,一點也不想講話,靜默使我們感到非常舒服。本來以為4:30會天亮,但它延遲了,不過無礙,前一天我們已知道破曉的時間。

紫嘯鶇,是台灣特有的鳥類,全世界只有台灣有。牠只在溪澗河谷活動,不在平地生活。牠的聲音傳遞非常具有穿透性,是最早起的鳥。

清晨4:50,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紫嘯鶇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穿越整個山谷,好像是一種喚醒,拉開了靜心茶會的序幕。

 
 

 

 

這次茶會選在曙光中進行,完全不點燈光和燭光,只用自然光。曙光初露之前,泡茶用水已煮得剛剛好,備在茶爐上,當我們逐漸看得清楚自己的茶壺時,就可以從容地開始泡茶。

天光開始一點一點緩慢地放亮,鳥兒甦醒了,抖抖雙翅,試鳴幾聲之後,就爭起風頭,互不相讓了,台灣藍鵲、繡眼畫眉、天烏線、五色鳥… 一路爭鳴,彼此較勁;接著,暮蟬、蟪蛄、騷蟬… 一波一波地加入,瞬間,整個山谷變成一個露天劇場,數不清的歌者熱情的為我們吟唱了一曲豪華的咏嘆調,山谷本身也因這場演唱會而極輕微的顫動。那是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也沒有料想到的,不能形容的高峰經驗。在這一片響亮的蟲鳴鳥叫的合音中,我們捧著茶杯,細細地輕啜,感受口中的芬芳與甘甜,覺得簡單的活著真是一件喜悅的事。

生命是如此的一個驚奇,每當我們帶著像小孩一樣的遊戲的心情,進入新的和未知的領域,那個追尋總是幫助我們成長。我們只能夠了解我們所經驗過的,真正的了解都是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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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曉芳與解致璋:十二年前那場無人知曉的茶會

蔡曉芳與解致璋:十二年前那場無人知曉的茶會

2017-12-07

原文出處2015-06-07 生活 生活月刊

 

這是一個從未被講述過的故事。

蔡曉芳,華人陶藝界的傳奇;解致璋,台灣茶道的首創者與踐行者。

十二年前的那場茶會,改變了中國人飲茶的習慣,也拓展了台灣陶藝的格局。這一次,他們對《生活》敞開心扉。

2003年,解致璋首創台灣茶道的理念已有十多年,她創辦的「清香齋」,逐漸成為世界各地茶人的朝聖之地。

然而,一個難題卻始終困擾著她和她的學生們——他們始終找不到適用的茶盅。

茶盅,如今又被稱為「茶海」或者「公道杯」,早已是茶席上不可或缺的茶器。而在十幾年前,台灣茶道剛剛起步,許多茶器仍在開發與探索之中。茶盅,正是當代發展出來的茶器,它的規格、形態、美學,都有待研發。

2003年,65歲的蔡曉芳,已是陶藝界的傳奇人物。

他應邀為台北故宮仿制瓷器,台北故宮到海外展覽時,經常用蔡曉芳的仿品代替文物展出。

他的瓷器曾讓張大千流連忘返,張大千晚年時書房陳設所需的器物,以及「大風堂」饋贈的陶瓷禮品,大多邀請蔡曉芳製作。張大千甚至特地繪制「歲梅圖」,供曉芳窯轉印,燒制,這是張大千有生以來唯一一幅以陶瓷形式呈現的作品。

 

蔡曉芳習慣於把他的釉藥配方都裝在塑料袋里,工作室裡堆得到處都是,旁人看起來異常雜亂,他自己其實瞭然於胸。他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深知每一個士兵的來歷、專長與脾氣,他懂得怎樣調兵遣將,讓他們匯成強大的合力。

 

 

日本著名藝術評論家、策展人吉田耕三,曾盛贊蔡曉芳是唯一能超越日本人的中國陶藝家。

蔡曉芳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陶瓷發展系統——從宋代的汝、官、哥、定、鈞、龍泉,到元、明、清的青花、清花釉里紅、五彩、鬥彩、粉彩……他所掌握的釉藥之豐富與全面,前無古人,或許也後無來者。

 

 

蔡曉芳窯的汝窯作品系列。汝窯傳世真品,全世界不足70件,其工藝更是不傳之秘, 蔡曉芳卻經過反復實驗,成功地燒制出來,將中斷了近千年的傳統重新續接。

 

 

解致璋特別鍾愛蔡曉芳製作的汝窯茶器。「清香齋」使用的茶器,有許多就出自曉芳窯。唯一的遺憾,仍是茶盅。蔡曉芳做過一個英式下午茶的牛奶罐,解致璋拿來當茶盅用,因為它的釉色可以和汝窯的杯子搭配。但是,牛奶罐有把手,當茶盅其實也不太合適。

2003年,解致璋借食養山房的整個二樓,備下七、八個茶席,專為蔡曉芳辦了一場茶會。

她希望,蔡曉芳能夠通過親身體驗,理解台灣茶道的精神與需求。

茶席上的蔡曉芳有些迷惑,因為在古典藝術里,並沒有茶盅存在。聽瞭解致璋的解釋,他若有所思。

解致璋特地用蔡曉芳做的各種顏色、形態的茶器搭配,茶盅卻只有一兩款,不夠用。只有讓蔡曉芳看到「不夠用」,「請茶盅」才會順理成章。

這次茶會,就是「請茶盅」的茶會。

 

 

在清香齋,解致璋(右)和學生梁娟一起準備茶席招待客人。

 

 

十二年後,解致璋告訴《生活》月刊:「蔡老師一個個參觀我們的茶席,我們就提出一些請求,比如手握茶盅的形式,特別不要把手等等,另外我們還想要很多顏色來搭配,表達季節感。

一年後,蔡老師就研制出曉芳窯現在的茶盅。第一款就是汝窯的釉色,我看到好高興啊,那個茶盅就是他們現在編號為3號的茶盅。

之後曉芳窯做出各種釉色的茶盅,白瓷的、青花釉裡紅、黃釉、綠釉、藍釉……第二款是最大的,現在的5號茶盅,可以泡八杯的,再是1號茶盅,最小的,那次和同學去曉芳窯拜訪,師母包了一個小包給我,說 ’你拿回去用用看’,回去打開一看,是汝窯的小茶盅,揣在手裡捨不得放下,打電話回去跟師母說 ‘你們好棒,怎麼會想到做這麼小的茶盅,現在一個人喝茶也好開心’。

很有幸,老師燒出來的茶具,第一件都是我在用。以前人少的時候用大茶盅,散熱快,茶湯常常會涼掉,有了小的茶盅,茶湯的香氣和滋味會保持得更好。這個小茶盅,是老師自己舉一反三想出來的,這也是我到現在用得最多的茶盅。」

 

 

“一人茶席就是我一人在工作室,傍晚時分,不開燈,面對著窗外的公園和樹, 光線慢慢慢慢變暗,綠色也隨之變化。置身於這種自然的光線變化里,能夠讓我們恢復和土地的連接, 靜下心來,向大自然學習。」 圖中的白色茶盅就是蔡曉芳在解致璋的啓發下燒制出的曉芳窯一號茶盅。

 

 

茶盅的出現,改變了我們飲茶的習慣。

 

在《台灣茶器發展沿革》這篇文章中,冶堂茶室的何健老師特別為「茶盅」列了一個章節,「八〇年代台灣茶藝發展初期,事茶時‘分茶器’的使用,即已普遍開展起來,亦就是一般所稱的茶海、茶盅。它是將行茶時壺內衝泡好的茶湯,先注入茶盅而後再分至小杯中,如此一來茶湯的濃度與茶量都容易掌握。然而茶盅的被使用,其更大的功能,無非是放大了品茗的活動空間,而不再局限於圍坐泡茶者身側,使得日後發展的茶會活動,可由定席式發展而成游走式。這一器物的配置,其核心價值在於將原本著重技術性的趣味(當然,嫻熟的洗杯、分茶動作具有一定的美感),提升到藝術性的意境(當然,追求茶的品味必須以技術性為根本),而延展了品茗活動的多樣面貌及無限可能。」



解致璋這樣解讀她的一人茶席:我喜歡每天有一個寧靜的時段跟自己在一起。
 
 
茶盅為台灣茶文化的藝術性發展帶來了巨大可能性,也是台灣茶家和陶藝家相互學習交融的重要結點。陶藝與茶道合流,與生活接壤,彼此都迎來新的生機。
 
 
 
 
撰文:张泉、孙程、马岭、傅尔得
攝影:马岭
本文為節選版,完整內容刊於《生活》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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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茶道不是學日本的 – 一條

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能夠看見這些細微的變化

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能夠看見這些細微的變化

2017-12-07

 

 

台灣茶家、清香齋主人解致璋老師建議,泡烏龍茶時,浸泡時間不要長。否則它最美的、也是最有靈氣的部分,都會消散了。

 

 

「我們就要養心:覺知的心、覺察的心。」她認為,好的茶人要能夠用經驗去應對不同的狀況。比如,窗外突然起了風,你泡茶的節奏就要改變,否則,你繼續慢慢地優雅地泡著茶,但是壺也涼了,茶湯也涼了。「要覺察到這些細微的變化,我們的心要很安靜。」

 

 

 

 

 

(文字,影片來源: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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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味道

平淡的味道

2017-12-05

原文出處:三聯週刊2015-11 《三聯生活週刊》 第835期

 

 

昨天早上,宏濤走進水房,第一句話就說:5月5號過了。他的意思是『立夏』過了,夏天來了。

今年5月的天氣跟往年不大一樣,雖然已進入梅雨季,只有今天悶熱點,其餘的日子都很舒服,微涼小雨,吹拂著清風。

百合蘭正在開放。

 

 

 

 

我記不清楚正確的名字了。第一年買它的時候,賣花的婆婆告訴我是百合的一種。但第二年,她的兒子說是一種蘭科植物。記憶庫裡有點小混亂,儲存不了它的真名。長得有點像百合,就一直當它是百合。

 

長得也像孤挺花,葉子比孤挺花多些、長些,柔軟有波紋,花朵則比孤挺花秀雅、含蓄。花瓣的質地有如瓷器裡的甜白瓷,帶點透明,但不像甜白瓷那麼堅脆,而是富有彈性的。白瓷般的色澤裡泛著柔和晶瑩的光,跟珍珠一樣美麗。盛開的時候,頭微微前傾,低調高貴的氣質,好像戴安娜王妃微笑的神韻。

 

今年第一輪花期,抽出兩隻花梗,各含四朵蓓蕾。過去幾年,它都開一輪花就結束了,花期很短,只有兩天。去年開了兩輪,帶給我很大的驚喜。

 

 

 

 

星期四早上,磬師父面對陽台,背著手站著,笑說:啊!它快開了,下次看不到了,可不可以來補課?

 

星期五過得緊湊而輕快,忙到天黑,才打開落地窗把盆栽搬出去。隱匿在朦朧繁茂的蕨葉欉後,幽幽襲來一股清香,抬頭望去,三朵白色的花影在黯淡稀薄的微光中,優雅輕柔地點著頭。

 

你開了哦?滿心溫柔的對它說話,一邊把它搬進茶室來。

 

星期六的早晨,依然在談笑風生的氣氛裡度過,大家離開的時候已下午3點了。

 

 

 

 

有朵蓓蕾從清早就慢慢鼓起,一天下來,越來越飽滿,好像隨時要綻開,怒放的樣子。

 

 

我想陪伴它開放。

 

 

我在它附近掃地,仔細清潔每個角落,慢慢擦桌子,時時回過頭來,凝視它,怕它在我一轉身,不留神的剎那,突然綻開了。

 

看它圓嘟嘟的模樣,想像開花的時候會有點戲劇性,很好奇那是什麼情景?

 

但它變化得很慢。

 

有時站在它面前,1分鐘,2分鐘……5分鐘,它好像動也沒動。

 

我把花盆抬到茶桌上,慢動作鋪陳茶席,煮水,在蓓蕾下面泡茶,不時抬頭看看,直到喝完一席高山烏龍,它也沒開。

 

我進水房清洗杯子,整理茶具。然後,洗菜,吃東西。起先每隔1分鐘走到茶室看看,之後,每隔3分鐘過去看看。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屋子對面有十幾棵楓香,都是40多歲的大樹,楓香前的印度紫檀剛抽出嫩黃的新葉。

 

窗外的色彩,從明亮飽和的濃綠和黃綠褪成薄暮黃昏時的氤氳煙色。

 

樹葉正反面的界線逐漸模糊,樹幹的輪廓正在消失。藍綠色的光譜填滿了整排落地窗。起先是一點點靛藍染進淡黃相間的綠,然後是一團一團深淺不一的藍綠,接著,染上一層灰褐相間的藍。

 

最後,柔和黯淡的、藍黑相間的灰沁染了整間茶室。百合蘭被包覆在朦朧而靜謐的空氣中,細緻的線條從有點距離的地方望去,就像一株剪影,安詳地立在模糊的茶席上。

 

在看不清楚花容的暮光裡,它開始輕輕打開閤住的花瓣。

 

很緩慢,極緩慢地,吐香,綻放,過程完全沒有聲息。

 

跟天麟初次見面,感覺很親切。我告訴他,一朵蓓蕾從打開到盛開花了5個鐘頭。自然是這樣不著急,不匆忙,慢工細活地孕育萬物,篤定而自信。他感性地說:平淡的味道是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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